莺儿吐了吐舌头,却不似先前那般欢喜了,叹了口气道:“姑娘倒大方。只是如今只剩下二百两银子,一下子就又去了二十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齐呢。”
薛宝钗一笑道:“二十两银子是给刘姥姥的,另外拿一吊钱给你哥哥雇车用。”
莺儿惊呼道:“从城里到乡里,再怎么雇车,也用不了一吊钱!”
宝钗道:“余下的,留给你哥哥打酒喝。”
莺儿正色道:“姑娘若是这样,便是见外了。姑娘一声吩咐,我们理应遵从,要什么赏钱,倒似在臊人了。如今得钱倒不像先前那么容易了,姑娘纵大方,也需斟酌着。”
宝钗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为的是便宜世人,本轮不到我管。偏生父亲在世的时候欲考较我管帐的本事,才命自己收着些银子零花。若该花的时候不花,就是为金银俗物所累了。——你放心,再怎么攒钱不易,也亏待不了你。”
原来,薛家内宅规矩却与贾家不同。
贾家人口众多,故上至贾母史老太君,下至末等下人,每月皆有固定的分例。譬如史老太君、邢夫人、王夫人除私房外,每月二十两银子,贾珠之妻李纨每月十两,另有贾兰的十两银子,赵姨娘、周姨娘每月二两银子,鸳鸯、袭人、金钏儿等一等丫鬟月钱一两银子,晴雯、麝月等各一吊钱。
薛家下人丫鬟小厮嬷嬷之流,月钱几与贾府比肩。薛宝钗的父亲在世时,房中也有几房姬妾,只是无妾出子女。每月自薛姨妈之下,按例发放月钱。当时薛宝钗每月可得五两月钱,手头十分宽裕。薛宝钗的父亲又偏疼薛宝钗,还时不时给些私房,言说薛家皇商出身,不可忘了本色,薛家女儿也要善于管家理财。薛宝钗的父亲过世之后,薛姨妈说怕受不住,打发了那几房姬妾,从此意气风发,外间事体皆由宝贝儿子薛蟠挂名打理,内宅既无公婆,大权在握,只觉吃穿用度顺心遂意,好不自在!从此薛家下人的月钱仍依照旧例,薛姨妈向宝钗说若要用钱时,直接要即可,实报实销。薛姨妈自觉如此是便宜了女儿取用,却不知在宝钗而言,若要向母亲要钱必要再三讲明用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此凡用钱之处,大多从自己的私房取用。薛姨妈不明其理,犹自认为自己颇疼惜女儿,自鸣得意。
莺儿嗔道:“姑娘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宝钗态度坚决,也是无可奈何,惟有听命而已。只是薛宝钗的私房却又少了一笔。
宝钗吩咐妥当,自觉了却一桩心事,甚觉妥帖。不料那个声音却开口嘲道:“你说你自有筹谋,结果是为自己谋后路。啧啧,好心胸,好志气!”
宝钗不以为意,解释道:“凡事欲谋先虑败,无可厚非。照应亲戚本是我家分内事,何况依你所言,这老妪有情有义,更值得提携。倒不是怕薛家败落,仗她照顾母亲哥哥。——若要沦落到此田地,只怕哥哥先就羞死了呢!”
那声音恨声道:“莫非你还指望呆霸王有什么出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而已!”
薛宝钗手足情深,怎容它如此贬低自家哥哥,争辩道:“我哥哥虽天真烂漫,说话不防头,诸事不甚妥帖,但从来没有存着什么坏心,我的话多半还是肯听的。既有你预先示警,从此我便加倍谨慎,用心提点,想来哥哥有了我的辅佐,开拓基业纵难,守成还是能的。”
“天真!幼稚!”那声音嘲道,“枉费我一番提点!倘使你抱定了这么个主意,便是再把孟婆汤喝上一百回,也是不能成事的!既然你没志气,一定要依靠男人替你在外面张罗,我冷眼瞧去,贾府之中惟廊下五婶子家的贾芸还算可靠,你何不寻了他去?”
宝钗听得啼笑皆非,辩道:“难道天底下的人都死绝了不成?纵哥哥不能成事,难道我薛家竟寻不出一个妥当人?偏生要寻那什么贾芸出头?若说要接济刘姥姥,好歹还有亲戚的一层关系在,名正言顺。如今是阖家来投奔二姨母,纵使薛家人手不够,要寻人帮忙,也要二姨母出面指派,怎能越过二姨母和凤姐姐来了?”
那声音道:“你一口一个薛家,难道不知薛家虽是你本家,却全然做不得主?你口口声声为你母亲和哥哥打算,他们心中可有半点为你打算?”
这话说得委实诛心。薛宝钗正欲好好分辩间,偏莺儿见自家姑娘站在穿堂里发呆,不知道神游到何处了,忙过来拉扯她的衣角,道:“姑娘,方才听小丫鬟们说,林姑娘正在宝二爷房中呢。姑娘既然有兴致出来逛,不若去寻林姑娘玩,可好?”
宝钗见莺儿的提议有理,再者也不好和那个不着调的声音一五一十地分辩,只怕反堕了它的奸计,遂转换心情,一心一意寻林黛玉而去。
她原本是为解忧消愁而来,岂料刚给贾母请过安,叙过话,走到碧纱橱屋子外头,便听到林黛玉的声音:“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宝钗在外头听得一头雾水,心中忖度着林黛玉向来爱耍小性子,兴许是宝玉惹着她了,便听见周瑞家的向贾宝玉解释宫花的来历。她是个精细人,稍一思索前因后果就猜出林黛玉正在为送宫花的次序发脾气,顿觉哭笑不得,知道自己是莫名其妙碰上了这场晦气。
先前薛宝钗和周瑞家的一路结伴而行,大致也猜出周瑞家的只是顺路送宫花,不是有意分出先后,更不是有意欺负林黛玉,才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