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件事过后,庞涓几乎每隔半年便要来一次。即便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原谅他,他也还是执意要来看他一眼。
申死之后,庞涓身边便不再带暗卫。此次来,他身边只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跟紧我,否则要没命的。”大阵入口,庞涓顿住脚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身后的孩子,双眸微微眯起,倒有几分像是在恫吓。
孩子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答道,“记住了,将军。”
庞涓显然心情甚好,他平常不爱与人亲近,这一回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一面继续朝山上走,一面和那个少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最近可有去帮你祖父著史吗?”
“有的。”少年乖乖答道,原来这乖巧的少年,正是魏国史官空桐朔的嫡孙空桐嘉。
“是吗?可不要对我扯谎,既然去了,便将最近的一段背来我听。”
少年略略思量一下,随即开口背诵,声音清朗地回响在空谷之中,甚是好听。
“公子缓通赵国,谋不轨,及事泄,与从党十八,将军怀氏,并诛。”
“已经到这一段了吗?”庞涓轻笑,再次提起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不快的反应。
略一思量之后他又轻轻拧起眉头,“不过,为什么是公子缓?”
少年为他解释,“那是小公子的字,武侯先王赐的。”
“嗯。”庞涓点了点头,也不去详细追究,“拿给君上看过了吗?”
“君上已经看过了。”
“他怎么说?”
空桐嘉笑起来的样子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无邪,“君上说写成这样就很好了啊,只是祖父心中还颇有不平。”
“老先生有何不平?”庞涓心下虽然猜到,却还是明知故问。
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似的,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祖父说,小公子他……是,是……”
“是什么?”庞涓的声音更加温柔。
空桐嘉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是将军所杀。”
庞涓好笑地看向他,“是我所杀便是我所杀,老先生原无过错。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如此写了,我也不会在意。”
看到他仍然有些怯生生的样子,庞涓淡淡道,“你祖父是对的,若有一r,i你执掌青史,亦当有秉笔直书的勇气。”
出乎意料地,空桐嘉开口反驳,“嘉不愿做史官。”
庞涓问,“不愿作史官,那你愿做什么?”
“嘉愿上战场杀敌,”少年的眼睛明亮的像天上的星子,“愿成为像将军那样的人。”
庞涓愣了楞,不由笑出声来,“成为我这样的人?那可不是好事。”
他抬头看向已经露出清楚轮廓的小屋,“到了。”空桐嘉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这里好漂亮……”一回头,才发现来时的入口已经无影无踪,不禁大惊失色,“将军,入口……”
应该是入口的位置,已经被燃烧着的火红枫叶遮盖,枫林前站着一个笑得有些轻佻的男人。
“你儿子?都这么大了?”那男人开口第一句便是石破天惊。
庞涓斜他一眼,“你还想被烫一下吗?”男人连忙摆手,“不想不想……”随即又摸着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记性还真好……”
庞涓熟门熟路地向里走,还不忘丢给墨翟一句恶意的嘲讽,“墨翟,你不会真的准备下半辈子都在我师父这里白吃白喝了吧。”
墨翟一愣,随即大叫起来,“把话说清楚,谁白吃白喝啊喂!”庞涓的身影已经渐去渐远,墨翟无计可施,只好转过头笑眯眯地去招呼站在一边看傻了眼的空桐嘉,“小兄弟,你叫什么,怎么跟着他一起上来了?”
少年俯身行礼的样子温文又端庄,竟和年少时的令缃有八分相似。墨翟心中大致明白过来,不由暗自叹息。
“我是魏国的空桐嘉。”少年看了一眼庞涓消失的方向,眼里满是崇拜,“是将军带我来的。”
“空桐?……”墨翟小声地将这个姓氏重复了一遍,也还礼道,“在下墨翟。”
“墨子?”少年脸上出现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墨子不是应该已经……”
“死了?”墨翟笑道。
“嗯……”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着一个人的面说他已经死了,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墨翟乃是个不老不死的怪人吗?”墨翟看着他笑得自得。
空桐嘉迷惘地摇了摇脑袋,“可是祖父说,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再者,祖父说,墨子若没有死的话,为什么不继续去游说各国呢?”
“因为很累啊。”墨翟一脸理直气壮地回答,随即拉着空桐嘉席地坐在柔软的落叶上。
出身书礼世家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豪放的做派,在地上扭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差不多的姿势,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