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时我们没按爸爸妈妈说的做,不是我们不愿意雇些人帮我们收收种种,而是实在找不到人。不是就我爸爸妈妈没回来,而是村里出去打工的好多人都没回来,不是他们不稀罕成熟的麦子,而是他们算过账,回来确实不划算,路费和耽误的工钱加起来和一季的麦子收入差不多,如果因回来收麦再把原来的活丢了更不划算了。我和奶奶看着满地焦黄的麦子真发愁,愁得直想哭,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哭,不是我们不愿意用眼泪洗刷一下内心的苦难,因为我们没时间去哭。天不亮,我们就得起床,天黑了,我们还得在地里继续干,中午也没回过家。我们也不是铁打的,光干活,不吃饭,不睡觉,我们也吃饭,也睡觉,只不过,我们一天只吃两顿饭,睡三、四个小时的觉。听爸爸妈妈说,他们学过“半夜鸡叫”这篇文章,鸡不叫,地主周扒皮都把长工叫起来,让他们下地干活,当时我听罢觉得不可思议,三更半夜的,到地里干活那会多么可怕呀,没想到,我也轮到鸡不叫都到地里干活了,不过,这不是谁逼着我们干的,是我们自愿干的。大概早晨三点多的时候,奶奶一边摸黑穿衣服一边叫我,“叶子,快起吧。”我被奶奶叫醒,坐在床头揉着惺忪的眼睛,磨蹭着不想穿衣服,说实话,我真困,真想再躺下去继续睡,如果我真耍赖不起来,奶奶也不会打我,顶多嘟囔两句,她会让我睡到天亮再起,起来做好饭给她送到地里,然后再干地里的活。可是,我又不忍心让奶奶一个人下地割麦子,我还是咬咬牙穿上衣服,拿起镰刀跟奶奶走出家门。当我走出家门时觉得乡下的夜并没那么可怕,它不是我想象的纯黑色,我眼前是亮的,心头也是亮的,它不像城市那眼花缭乱的亮,这亮是静默的,清凉的,迷离的。微凉的夜风让我睡意全消,我走着走着竟跳起来,脚步就像夜的鼓槌,把夜敲得噔噔响。奶奶的拐杖也扔掉了,从她的脚步声来判断,她走路比平时拄拐杖时更稳健有力。我一会儿跑在她前面,一会儿落到她后面观赏夜色。星星挤满天空,都争着向我挤眉弄眼献殷勤,有的被挤下来,划过一道亮光再也见不到了,我只想着地里的麦子,根本顾不上笑纳星星的殷勤,不过,那镰刀样的弯月让我稍微动点心,它太像我手里的镰刀,我的镰刀伸到哪儿,它都能及时地跟到哪儿,和我的镰刀形影不离,让我能准确地将镰刀割到麦秆上,割一季麦子没受伤,这要感谢那一镰弯月。尽管有弯月悬挂在天空,但视线还是有限,我能看清眼前几步远的麦田,再往远处,就是一片模糊的银灰色,既看不清麦田,也看不到人,但是,我能听见到处都是嚓嚓声,清香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我割掉一把麦子,把麦秆头凑到鼻子上闻一闻,真香!满地飘的都是这清香,怪不得农民一到收麦就兴奋,原来就是这新麦的清香刺激着他们。这清香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味觉神经,我一口接一口地咽着口水,在口水的冲击下,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刚开始时,我一股劲能割一丈多远也不直起腰喘口气,只从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我越来越没劲,腰像断了一样酸疼,到后来只能割一镰刀就直起腰喘口气。奶奶常说,你们小孩哪有腰呀,她的意思是说我们小孩不会腰疼,我已经尝受到腰疼是什么滋味了,是不是说明我已经是大人了。奶奶打一开始就用一条腿跪着割,她说这样撑的时间长,我没听到她喊腰疼,也没听到她喊腿疼,但是,她的裤腿跪地的那一块总是硬帮帮的,还带着血腥味,后来我把她的裤腿绾起来看看,她的膝盖已经跪出了趼子。我抚摸着她的膝盖说疼吗,她不回答,反而翻着我的手说你还问我,看看你的手。经奶奶一提醒,我才发现我的两个手掌上布满了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