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道:“就跟万户之家做事随心所欲,到头只要捐个门槛子,佛祖定然不计前嫌。”
冯焕渊道:“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忽地一笑,低声道:“我梦见你就是这么说。”
他剥了那层玩世不恭的伪装,反倒越发肆无忌惮,高雅一面惊叹这人脸皮,一面也因为终于坦诚相见心头莫名一松,说话相应的少了一层顾忌。“不然你要我怎么说?祝你平步青云,早生贵子?”
冯焕渊赞叹道:“你心倒宽。”又说:“我要杀钟之穆。”
旷然庭院,唯树是主,不知何处断断续续传来的梵呗,却将这困顿的阒静拉扯得更加粘长。舌下残留的酒液的苦味,教人头脑一阵一阵地发蒙。高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觉得这纵使假话也有情可原;冯焕渊来见他,终究不能不找一个由头。
他说:“你要杀钟之穆?”两人这话就好似谈论天气一般。
冯焕渊道:“打算是这么打算。”
高雅慎重道:“我不是想给你泼冷水,你执掌华山也不过半年,立足未稳,此时杀了钟之穆,图南派也不可能为你所用,一个不慎还会四面树敌,你这一手会不会太急功近利了些?”
冯焕渊大笑道:“听你这说法,还以为我已成功了。”
高雅道:“全没把握的事情,你会去做?”
冯焕渊摆手道:“那个先不论。我以为你乐见我成。”他观察高雅神色,并不见一丝异样,又叹道:“或者你也很执着,只有自己亲手做了才算?”
高雅愕然看着他,本能自然是先怒,一转念连这怒意也不免落他彀中,想当初步步为营,真心虽然有限,到底想的是礼尚往来,那日的六神无主和如释重负,至今真切得令人想起来就汗流浃背,时过境迁却只剩下这一再践踏和挑衅,一时间胸中只余一股自嘲的酸涩。“冯焕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冯焕渊道:“我不知道,但你不告诉我,还不准我猜?不然你当初一人在图南派杀个七进七出,难道是为了跟钟之穆把酒言欢不成?”
他猝不及防把传闻中往事抖搂出来,高雅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那不说明我就希望他死,更不说明我希望他被你杀死。”
冯焕渊道:“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一个说法。敢问五年过去了,你要到了吗?”
高雅偏过头:“这是我的事。”
冯焕渊笑道:“对。千重雪勾结妖女,大逆不道。钟之穆清理门户,天经地义。本来你要的也不是说法,只是一个无愧于心罢了。我是千重雪,会感激你的。”
高雅道:“滚。”他实已再说不出别的字。
冯焕渊道:“这可能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你非要我带着这个字进坟墓吗?”
他语气突然变得很缱绻。“或许你不必为钟之穆担心。你杀不了的人,我又能奈他何?你还不如为我担心。但你又不会为我担心。敢作敢当谁都会说,自作自受活该憋着,所以我把那副画物归原主;但要说这样就能死心,那我就是王八蛋。”
高雅简直有点五体投地的意思。“所以你还想两全其美?!”
冯焕渊笑道:“我想都不能想吗?”
他这股狂态与之前华山上又判若两人,高雅蓦然有股玉石俱焚的预感,杀风景的威胁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张扬出去?”
冯焕渊道:“那要看你觉得谁更该死。”
高雅道:“钟姑娘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冯焕渊摊了摊手:“连她爹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似也厌倦了这样驴头不对马嘴的交谈,往后退了几步,总览墙上图画的大略布局,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全是面目可憎的夜叉厉鬼,血海中随波逐流的凄惨背影,若回过头说不定是个美人。他恋恋不舍地望了那背影一眼,转身朝外走去,又停下来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当然如果冯焕渊换晚上再来观赏罗汉殿,他就未必这么怅惘。
很多白天能做的事晚上不能做,晚上的念头白天未必那么想。同样的作品换个光影会面目全非,就连殿中被人礼拜的泥塑,夜里也显出几分勇力之外的狰狞。
一个青年和尚手执火把,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墙壁。虽然尚未完成(可能也正是因为尚未完成),血红火光修饰过的图案,足以把人吓出个好歹。
但他却越看越入神,火把也越凑越近,将还未干透的颜色烘烤得几乎流下来。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换做一个正常人可能已经吓死过去五次。
青年和尚一动不动,只是淡淡道:“这是你画的?”
高雅道:“是我。”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钵昙摩手上的火把。“你是不是想烧了永福寺我不管,但你要是把我的画毁了,我一定跟你拼命。”
钵昙摩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高雅道:“因为你终于把水陆庵烧了。”
钵昙摩道:“没有。但我如果继续待下去,可能就会忍不住了。住持于我有大恩,我实在不应该做这种事。”
高雅:“我对你没有大恩,论理还欠你的情,但我也很想求你别在这里做这种事……”
钵昙摩道:“你可曾见过大火染红半边天际的景象?”
他面目上显出一种神往的表情,缓缓道:“梁柱,砖瓦,墙垣,树木,一概在火中,从上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