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兵主帅在马上,慢慢握住手中缰绳,瞳仁缩了缩。
驭马中的三箭连珠,箭箭力贯千钧,的确是草原射雕手才有的绝技。
即使是最强悍、最健壮的射雕手,在连发出这样近于绝技的三箭之后,体力心力也会一并耗尽,不可能立刻有力气再发第四箭。
可远处身映天光的中原将军,长弓之上,冰冷的箭尖却仍恒定一般将他稳稳钉牢。
远隔两军,依然精纯凛冽的杀气。
朔方军是峻拔峰仞,一片浩荡悲凉、伤痕累累的孤山,眼前陌生的将军却是凛寒冰川。
冰冷的箭,冰冷的人。
雪窖冰天下,是灼人的滚烫烈焰。
“中原当年有将,银枪雪弓,指流云为旗。”
金兵主帅抬起手,阻住大惊失色的副将:“与此人比如何?”
“我们不曾遇上过……契丹与党项人说,那是天赐给中原的白虎神,胜不过的天兵。”
副将依稀能看见远处箭尖,冷汗自额头淌下来,低声唤:“大将军。”
金兵主帅抬手,扣上狼头金刀,盯住远处拈弓搭箭的人影。
不会有人射得出第四箭。
离这里最近的是寰州,驻扎在那里的镇戎军离这里近百里路程。从云州去请救兵,再领军来援,一来一回只用半日,几乎能活活跑死一匹寻常良马。
长途奔袭,夺命驰援,不及喘一口气,三箭连珠取去三将性命。
……不会有人射得出第四箭。
金兵主将额间渗出隐隐冷汗,握紧金刀,盯住两军阵前动也不曾动过一下的箭尖。
他若能赌得赢,这一箭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中原的将军杀不死他,有主将居中调度,冲锋夹击,纵然中原有援兵,铁浮屠也未必没有取胜之机。
若赌不赢。
赌不赢,今日死战。
战到一方彻底耗干净,一方的血彻底流干,尽数倒在这片草场上。
金兵主将眨了下眼,冷汗顺额角滑落,坠在刀柄之上。
风动马嘶,两军沉默对峙,白亮日光凝在箭尖。
金兵主将凝神提防,不敢分毫错开视线,沉声道:“战局如何?”
“正面……朔方军的死伤,与我们相差不多。”
偏将低声:“应城那一边……”
金兵主将心头倏然沉下来:“应城如何了?!”
“领兵的主将我们不曾见过,像是中原新来的。”
偏将道:“他带的亲兵也勇猛,交战时不像是这些年的打法,倒像是……当年。”
金兵主将眸光狠狠一跳。
当年。
中原王朝的那位端王爷亲领朔方军,横征朔北,将契丹人打得半残零落,叫他们这一支女真部落有了喘息之机。
“主将年纪很轻,对不上……但实在太像。”
偏将低声:“我军撤走,只凭应城那边留下的铁浮屠,怕是抵挡不住朔方军与镇戎军合围……”
金兵主将寒声道:“退入城中也不行?!”
“退入城中也不行。”
偏将道:“他们的轻骑兵盯着,我们的人一旦退入城中,便可紧随追击破门。”
金兵主将松开刀柄,余光扫过浩浩荡荡的镇戎军,心胸彻底冷透。
万无一失的良策,在劫难逃的死局。
……不过拖延半日、一支援兵。
不知不觉,攻守之势竟已彻彻底底倒转了过来。
他们不在乎应城。汉人自己同自己内斗,襄王与他们合作,却也一样心狠手辣,应州城暂时被谁拿去都没有太大区别。
可那一支铁浮屠,却是王帐最精锐的尖兵。
“前队作后,后队作前,两伍汇成一伍,退入朔州城。”
金兵主将低声吩咐了一句,提缰向前,高声道:“镇戎军主将何在?”
为首的银甲将军缓缓收箭,却不上前,不疾不徐收好雪弓,将白羽箭矢敛入箭筒。
他身后,一名中年将领策马上前,在两军阵中站定:“完颜烈。”
“韩忠?”
金兵主将被他叫出名字,一双鹰目锐光一闪:“你当初曾发誓,此生再不言兵。”
韩忠一笑:“我当初说,世间已无韩某抒怀之时、立身之地,何必再谈兵事。”
金兵主将问:“你如今有抒怀之时、立身之地了?”
韩忠颔首:“有。”
金兵主将:“何时?”
韩忠:“来日。”
这个回答未免太离奇,金兵主将皱了皱眉,又问:“何地?”
“浩荡寰宇。”
韩忠:“朗朗乾坤。”
金兵主将微愕,看着眼前相争多年的敌将。
对方昔日心灰意冷,亲手将长剑入鞘封存,此时不知为何,眼里竟已重新复苏起战意,甚至比此前更炽烈浩荡。
金兵主将蹙紧了眉,心头莫名隐隐发沉,又看向那个不知身份的银甲将军。
“完颜烈,你若要钻进应城避风头,痛快说话!”
韩忠长剑横栏,剑光寒泉似的一闪,朗声笑道:“我中原将士向来正大光明,做不出偷袭的事。你要进城,我不追击!”
金兵主将终于动怒:“韩忠!”
两军激战至此,都已疲惫不堪。镇戎一系的战力本不及朔方铁骑,此时追击,纵然会叫金军的铁浮屠狠狠吃一个苦头,自己却也势必损失惨重。
双方心中都无比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僵持下来,一直对峙到现在。
金兵主帅出阵,原本是想来定下各退一步,来日再战。此时被他这样一说,竟像是被中原人高抬贵手放过了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