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单皮看着谢怀说话说到一半,突然抬起一只来示意他等等,然后默了半晌,猛地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沙哑着嘀咕道:“金陵一条街又在想我。阔别红尘多少年,红尘里还没新传说,现在这群臭小子不行。”
他抬起手又放下手,郭单皮都躲好了,结果没挨揍,一时很惊叹,“殿下,我还以为你又要骂我了。”
谢怀揉着鼻子,心猿意马道:“我什么时候骂过人?”
……不要脸!
郭单皮违心地拍马屁,“肯定没骂过,您多大度啊,不能够!”
谢怀从鼻子里嗡嗡地哼了一声,合上一本文书,又去拿下一本,右手拢作拳,挡住明显苍白干燥的嘴唇,掩住了一声咳嗽。
燕燕在一边磨刀霍霍,说道:“还看?把药吃掉。”
也是奇怪,陇州天寒地冻缺吃少穿,谢怀倒像个没事人。反而一离开最冷的陇州,金玉其外重新披挂上阵,吃上了手把肉也穿上了狐狸毛,他反而像块火石一样嗵地烧了起来。
此人可能确实是娇贵惯了,就是欠冻。
随军军医只管缺胳膊少腿,不管此等富贵病,燕燕在路边捡了个江湖野郎中,一把脉,野郎中贴上去的假胡子都快掉了,“这还不出人命啊?”
不过谢怀体质特异,一年到头有出不完的幺蛾子,跟在他身边时间久了,起初他出幺蛾子的阵仗还能把十岁的谢鸾吓得哇哇哭,一边哭一边拿纸拿笔,“大的!里有什么要交待的东西!里跟我嗦!”
……三年过去,谢鸾已经话都懒得说一句了。
小容王挽着袖子蹲在一边掰丸药,把黑漆漆的药丸掰成黄豆大小的一小块一小块,搓得圆圆的,整整齐齐摆在案边,等谢怀乐意的时候就能吃。
大概是由于从小被他大哥当狗崽子养,谢鸾这孩子很有些缺心眼傻高兴的脾气,也就是这种时候有点蔫头巴脑的。燕燕在一边看得都很有种母性的感动,“小阿鸾,你长大了哎。”
谢鸾蔫巴巴地说:“师父和大哥教得好。”
谢怀被郭单皮啪啪地拍了三年瞎马屁,已经彻底免疫,当下置若罔闻地放错了重点,“搓什么搓,洗手了吗你?”
谢鸾当即就要张牙舞爪地造反,被谢怀轻描淡写一挥手把一身反骨拆了,“大人干活小屁孩不要瞎吵吵。”
简直还把金陵新晋吉祥物当玩尿泥巴的黄毛小子!
燕燕把弯刀一甩,拎起吉祥物就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数落,“什么叫白眼狼?你跟你大哥就是!”
郭单皮见人走光了,才从袖中掏出书信,“殿下。”
谢怀接过,仔细查看了封口的火漆完好,这才打开。
郭单皮习以为常,谢怀一向是谁都不信。他有时候会想,谢怀没准有一天会多疑到自己指认自己写的信是逆党伪造。
信是炭笔写就,字迹四仰八叉。谢怀看完一遍,捏起一粒丸药塞进嘴里,不嫌苦似的嚼碎了才咽,一边又看了一遍。
一溜黄豆大的小药丸就像下酒的五香花生米,几乎被他吃光了,巴掌大的纸片也被他看了千八百回,谢怀终于把信纸凑近烛火。烛火一跳,一缕火光腾地冲了起来。
青烟随风飘起,谢怀那双生得格外勾人也格外看不透的眼睛沉在丝丝缕缕的烟气里,云遮雾罩,密雨环住青山。
谢怀想不明白事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情,心里一套九曲十八弯的盘算,嘴上还八成要打个岔。
寂静的帐篷里静可闻针,能听到外面将士们走来走去,铠甲磨蹭,发出金属皮革的声响。也能听到谢鸾在跑来跑去,指挥各位叔叔伯伯开火煮饭。小少年还未到变声期,嗓音清亮透彻,就像刺破混沌黄梅天的细雨。
郭单皮走了一会神,突然听到谢怀心不在焉地轻声问道:“尉都的那个摄政王,真的是蛇眼吗?”
第39章 九回肠
———九回肠———
在陇州军地牢看门的小兵今天格外心神不宁,一会一趟地往外面跑,看一眼热闹,再回来守着。
不能怪他没见过世面,实在是抓奸细的事在陇州军来说还是闻所未闻。
北济人无数次像鬣狗玩弄不甚美味的野兔一样,捉住了驻扎九回岭的兵士,将活人挂在岭上烽火台边,既轻蔑,又残暴,听来都令人牙酸。
等到换防的将士到了九回岭,往往那些同袍已经冻成了不瞑目的冰柱子。
这次破天荒地捉到了奸细,奸细还对罪行供认不讳,那陇州军对待奸细,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唾弃。
依照李存年的意思,对北济人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副校尉亲自押送马沙上九回岭行刑,上百将士若即若离地围观他们出发,阴沉天色下涌动着一片嗡嗡的不安议论声,间杂着几句唾骂。
小兵偷偷摸摸地溜上去,刚看了一眼,迎头就碰上了挎着长剑大步往外走的李昙。
李昙一脸焦躁,路过的时候顺手一拳捶了他的肚子,“乱跑什么,看门去!”
霸王花今天显然脾气不小,小兵“哦”了一声,抽身往回跑,被走出去又绕回来的李昙揪住了后领。
李公子今天奇了,低调严肃不显摆,连鹰扬卫的制服都没穿。可惜一张脸长得实在是比较打眼,在茫茫糙老爷们中一个异军突起的小白脸,小兵捂着眼都认了出来,疑惑道:“李公子?”
李昙低声问:“宿羽和三儿呢?”
小兵回忆了一下,“……他俩?睡觉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