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支万中取一的寒玉紫毫生生被捏断。
澹台无竹拿扇子压住快要冲口而出的笑,继续一本正经道:“虽则贫jiàn_bī人,但宗师交托的查探菊花台与痕千宫之事,莫不是夙兴夜寐,朝乾夕惕……”
“重点。”
“千宫已经找到,菊花台……尚未探出虚实。”
“凉守宫须继续盯牢,不可懈怠。”
“恕属下直言,一个连梦话都是大宗师语录的痴人,虽不堪大用,倒是也不必耗用这等人力、心力紧抓不放。”何况去一次菊花台,回来必定食不下咽、寝不能安,三月不知肉味的痛苦不提也罢。
“竹宫此言差矣。”古陵逝烟徐徐叹了一口气,笑意冷然:“即便是我一手带大的西宫吊影,当年刚一坐上主事位子,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痕千古的闇亭一脉四部里伺机安插眼线。夺|权之际,毫不手软,师道君恩,也不过是先斩后奏。所以,是人、就会有私心,人之常情罢了。而像凉守宫这种早请示、晚汇报,三句话不离‘大宗师’的,搁布袋戏里,古陵逝烟上当受骗可能还说得过去。可现实、人心,何其复杂难测,他这一手,太假。论忠心,谁还能越过西宫吊影、痕千古之辈,可结果又如何?——凉守宫的错,就在于他根本没有错。”
澹台无竹听完,心下了然,顺便揶揄道:“唉,这忠臣谱上,宗师把属下加上也是可以的嘛。”
于是理所当然地被白了一眼。
“既然宗师觉得守宫不可靠,不如随便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
“不可。”大宗师断然否决,“妄动只会打草惊蛇,便再无机会探知他背后主使。即便哪一天必须要动他,也需办得自然而然。不过现在他尚在你我掌握之中,咱们早有防备,就权当看戏,且让他蹦跶吧。”
澹台无竹点头称是。
“对了,痕千古你也找到了?”
“唉,上下求索,铁鞋踏破,属下终于找到千宫现在的窝点。名唤‘吹雨绯声’,想来千宫冰心向月,故而蓬山不远,就在烟都以南不足百里的一个隐秘峡谷中。”说着睛光烁烁地盯着大宗师,补了句,“只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哪~~”
大宗师稳如泰山,只冷哼一声:“他现下如何了?”
澹台无竹原是跪坐着的,听到这一问,遂改了侧卧,以手支头,衣袍舒展,流苏缭乱,纤纤玉毫在发间莹然生辉,姿态那是说不出的娴雅妩媚,琥珀色的双眼含情一眯,送出缠绵的秋波无边。
古陵逝烟一直在写字,没听到回话,于是将头一抬,见状顿时腹中泛酸。
只听对方原本醇郁磁性的嗓音硬是捏细了、慢拍吟道:“‘雨停了~剑鸣了~风起了~你来了~~~~你在剑律中找吾之踪迹~~吾在风雨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素色长袖怒挥扬起,雄厚剑风扑面,冷窗功名一阵地动山摇后飞出一团绿色:“啊呀——!”
烟雪九重最好的就是它巨大的窗子,视野奇佳,会跟随季节更换碧纱、云母之属,于是会有明月入户,会有薄雾穿轩。此刻晴山闲映,帘卷日长,洞开的窗户就截出半天的微云涂抹,清凉如许。
宫无后坐在床头,心里也是难得的冲淡空明之感。
他随手撩起一缕褐发愁丝翻覆看,发为血之余,如今人气血两空,奄奄待毙,故而原本的光润直发也颓然起了衰色。
想想自己活得真是卑微。只是一缕似是而非,就能从心底生出熨帖与安心来;只为这一缕似是而非,也能放下自尊、低头认罪——虽早已是什么都无可挽回。
他的人生,尚未开始,就已崩毁,他能做的,除了在这片焦土废墟上建一座浮华的空中楼阁,也只剩偶尔翻起这些残砖碎瓦、断井颓垣,凭吊些许曾经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尘满面、手沁血。可翻到最后,竟似还有一颗玄珠相遗。
碧云凉冷,琼琚在侧,大概也不算最坏吧。
哪怕只是似是而非。
那些有点枯缠难解的栗色的发丝,像是什么再不可重头的东西般,从掌心落下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天理昭彰,值得你如此……”
烟都主事心窍玲珑、四清六活,在烟都没有比他更会做人的了,于是他费劲地靠着枕头坐起来说:“师尊有命,做徒弟的,只好拼命去完成啊。”
但因为太会做人了,外交辞令罄竹难书,受骗群众人山人海,而熟悉他的人去听那弦外之音已成了习惯,还如何就着字面当真?
宫无后神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你当我好骗么?照古陵逝烟的脾气,能容忍胜券在握,却功败垂成?”
失策失策。西宫吊影垂下的眼睑一挑,又闪出个极明媚的神情来:“烟都丹宫,只可万众膜拜,怎可屈节于敌;只可宝马雕车,不可披枷戴锁;”摇荡放言,哪里还有一点端严,因中气不足,讲到后面愈发浮浪,“只能金屋藏之,岂能囹圄陷之?”
宫无后听他胡话连篇,拿自己取笑,气得发抖,明玉似的脸上渐渐漂起了红,恼怒地摔袖出门。听到身后似有笑音追赶,脚下走得更快。
待眼中残红消尽,一脸的笑意也褪得彻彻底底。再不将人赶走,只怕自己受不了这满腹辛酸而要失态。
——到底为了什么呢?
因为丹宫宫无后的心气自尊,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朱虹出鞘,至死方休,只问输赢,从不退缩。但你一心求胜、招招逼命,可曾想过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