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靠近,才看清公子身后还有一人,出掌抵在他背后,亦步亦趋而来。
舍鷇音子其谁。
转过身来,已是古陵逝烟一马当前,心里突的一跳,寒意上身。他目光微沉:“道长既答应还我烟都如故,为何又来拿人、出尔反尔?”
鷇音子笑得坦然,手里却不放松:“非来拿人,而是当年丹宫犯吾罗浮丹境,伤重难支,气乱不行,吾曾以一‘情’字点入他心脉,方免他走火入魔。如今时隔多年,早已无碍,便来取回。”
隐在广袖下的手不由攥拳,古陵逝烟咬牙逼出一个“你”字,一时也是语塞。
他早知道正道不会放过他,但千算万算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局。好一个鷇音子,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上种下了一根刺。那都已经是多么久远的往事,而这根刺竟扎得那样深,钻得那样狠,这么多年过去,早已跟血肉长到了一处,此时要取,岂不是要连皮带肉、挖心掏肺了么!
“或者大宗师肯割爱一样东西,吾也可以留下这道心咒。”
除了朱寒,在场人有哪一个不知他所指——自是元生造化球无疑。
道者指尖华光淡然,冲定无害,可古陵逝烟心里却不亚于地坼天崩:山河表里、恩仇雄猜,聚在肺腑,激荡不休。元生造化球自然是四奇观命脉,千秋万世之本,他苦心孤诣、付出了一切,才走到这一步,如何再功亏一篑?那么无后呢?情之一字……情之一念……究竟是业障还是真性?他似乎久已参悟通透,可到这次第居然举棋不定。再环视左右,痕千古与澹台无竹不知何时靠过来,定定地站在他身后,已向他表明姿态——不论大宗师做何选择,他们必回护到底——反而更令他委决不下。如此种种,牵丝攀藤地一重重绕在心上,真是从未有过的窝囊。
时间不慌不忙地流逝,宫无后心却越来越沉。这老道趁虚而入,封住了他内劲,只能任人摆布,被迫又成了让人权衡的筹码——命不由己,何其不幸。身体不听使唤,因此虽然他不情不愿,可还须正视前方,恰能觑见古陵逝烟深锁的眉宇,紧紧地拧着,半天不出一言。空气里冻结的沉默被他一呼一吸几乎是和血咽进腹中,何异于吞刀过肠,一片一片把他高贵而卑微的自尊碎尸万段。
他闭了闭眼,只觉得心尖上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老道的内息周行一点一点被抽离拔除,如临深渊,一步向前,万事皆休。
可恨那道士还在喋喋不休地煽风点火:“大宗师精于计算,自然懂得或此或彼,皆是稳赚不亏的生意。保全宫无后七情所寄固然是大幸;不过抽刀断念,再无俗事牵系,于武道上一步登天、乘凌顶峰,指日可待——大宗师一生所求,不过如此啊。”
真是聒噪。
宫无后怒到极处,倒似悟透了一般清明起来。唇边轻吐出一口气,默念上一句“罢了”,继而不惜动用血泪之眼的最后一丝余力开始倒行经脉,欲将心头那一点灵光逼出体外。
身体越来越轻,那么多善恶伦常、物是人非,都渐渐远去了。
“无后!”澹台无竹惊恐地叫出声。
古陵逝烟抬手一拦,急切道:“道长!元生造化球古陵愿意让出!”
交易一锤定音。
鷇音子既已得了造化球也就没必要节外生枝,依诺放了宫无后,甚至临走还不忘客气地告辞。
虽然没人理会。
因为这片荒僻野地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三生有“幸”地变成了一陵三宫外带一个侍童你看我我看你的盛大场面。
小庙装不下大佛,旷野瘦弱草木都像是吓死了一样连风都吹不晃。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澹台无竹紧张得使劲攥住了痕千古的衣袖。
到底还是得大宗师先开口。
“这么多年,功力没有半点长进,随随便便就受制于人,十几年的教诲,就学成了这副荒腔走板。”
澹台无竹轰一下、一口老血涌上喉头再逼着自己囫囵吞下去——大宗师你成日里关在书房,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地演练了无数遍,到头来还是只会说这个?!他内伤不轻,脚站不稳,晃了两晃,直挺挺倒在痕千古身上。
“呵,抛下弟子独自逃生,这种事情只有大宗师做得出,宫无后确实学不来万分之一。”
“若非有人一力顽抗,悖逆师道,西宫又何须如此牺牲。”
“哈,疏楼龙宿当年重伤西宫,大仇未报,却转眼被你笼络结党,此等行径,竟还能说出‘师道’二字,旷古未闻。”
“此一时彼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