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轻笑了一声道:“你应当知我一直负责对外的商贸,我在做户部郎中的时候,曾被领着去了棋城。他们并不比我们繁荣,可他们的律法要比我们好太多。早些年也有过那禁止沐浴的条例,很快就被废除;他们的城民也参与投票,可并不是及冠笄者皆有一票,而是经由城民选举出才德兼备的人,层层筛选,才能参与城中大事的投票。
我即被惊艳,觉得这点子精彩绝伦,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谷城比他们繁荣太多,要是也能这样发展前途不可限量,一统金蜜指日可待。可我回去,只在王大人面前隐晦的一提,便引得他的连番敲打,如若不是得了城主大人的眼缘,恐怕不知被安置在那个犄角旮旯里。”
顾秋说的语态平平,轻描淡写,但那口中俱是大逆不道的话,最让方旌忍无可忍的是他对自己对谷城那些平头百姓的未来只字不提。
方旌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这就是你做棋城内贼的理由?就因为你觉得棋城的律法比我们好,所以你要去做他们的内奸?你就盼望着棋城大举入侵,对我们谷城的城民大肆屠杀?顾秋!你给我睁开眼看看!这不是以前初建城时的百废之业,你现在见到的繁荣盛世,那些辛勤劳作的渔民,妇孺老幼,总角耄耋,何其无辜!”
顾秋半抬眼,话音十分无情:“实质不曾变。只要有机会,他们还是会撕下温良恭俭让的面皮,恢复成暴民。”
那话不是一般的混账,方旌紧握成拳,恨不得给那面孔来一下:“你这样信誓旦旦,哪里来的证据?你既然无证据,又有甚么资格居高临下草菅人命?就算有,那又如何?你身为朝廷命官,在其位谋其政,本就是要维持着太平盛世使得我城蒸蒸日上,衣可蔽体食可果腹,他们怎么会造反?既然不会造反,谁又在乎他们骨子里是不是暴民?!”
顾秋见他无可救药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不明白吗?只要谷城还是这样的律法,盛世就不可能一直繁荣下去,世人太过愚蠢,他们会拖累我们一心创造的盛世。你想想去年被处死的严大人,他提出的‘涨盐价充军资’可有一丝错,他又曾拿过一分一毫的克扣?却被斩首于市,悬挂于城!”
方旌突然吸了一口气,在那盛怒的面孔中艰难的挤出一抹笑意,他一掀眼皮,眼角勾着的是满满的讥诮:“顾大人不说我都忘了,如若严大人不死,您也不能坐上户部左侍郎的位子。”
顾秋猛然止住了话音,死死的盯着他:“你这话是何意?”
“我是甚么意思,顾大人心里清楚。”
“我没有!你明明知道我没有!”
方旌飞快的笑了一下:“你有没有,我又怎么会知道?顾大人,这事得您扪心自问,我可管不着这么多。”
顾秋显然是怒极:“严大人是股肱良臣,我怎会对他下手!”
方旌扫了他一眼,胸口的怒气不知为何,突然散了大半,只徒留好笑。
他看着这个两袖清风,一心扑在谋逆通敌上呕心沥血的男人,突然觉得十分好笑。
他一辈子兢兢业业遵守着先师的:君子不困于情仇潭泊,而应置于千古洪川。熟不知自己早被情仇囹圄从头到脚套了个彻底。
偏偏他恨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恨,还得扯个正义的虎皮做大旗,这才敢放纵心底腌臜,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时反复的宽慰自己,自己是为了千秋大业,为了追求人人生而平等。哪怕转眼间就将人划分了个三六九等。
方旌冷眼看着他,嘲笑道:“严大人的命是命,谷城这数千城民的命就不是命了?顾大人您的先师就是这样教诲您的?”
此时顾秋已经冷静下来,大概觉得方旌同谷城的其他人一样无可救药,不由得闭上了眼,不去看那污秽皮囊:“为了大义,总要有所牺牲,谷城不肯内改,就由棋城来改,总得来说还是走上了康庄大道,这难道不好吗?”
虽是疑问句,语调却是肯定的。
这就是你罔顾人命,自以为道义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可以眼睁睁看着谷城生灵涂炭,饿殍遍地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忽视那些百姓如何挣扎着向上生活,将他们轻而易举归为为了大义而该死的暴民的理由么?
方旌张了张口,却突然觉得疲惫,他看着男人熟悉的眉眼,依稀中还是他初见时明亮的模样,他就觉得深深的疲惫。
他嚯的站起来,低声道:“够了,我看你疯得差不多,跟你理论的我也疯得差不多,顾秋,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撇下他快步离开了。
方旌出了牢门,正是夏风和煦。
刚刚下过一场倾盆的雷雨,雨逼退了夏季的闷热,风中带着凉爽,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他只稍稍抬头,就能看见一顶火红圆日从灰蒙蒙的云中撕开,抛下逼人金光。
端的是光芒万丈。
他在门口只一驻足,门口的小役就凑到他身旁笑道:“方大人正赶上巧,年度大会的结果出来了,城主连任,恭喜了。您瞧,这老天爷也高兴得停了雨。”
方旌扯了扯嘴角微笑,却不接那个喜庆话头,只道:“这几天闷得慌,下场雨正合适。”
说完又从袖口掏了些散碎银子:“我今儿个高兴,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也等放了衙买两壶酒高兴高兴。”
那小役忙不迭的谢过,鞠躬完毕,就见方旌已经踱步踱远了。
方旌回了府,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