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手里摆弄的,正是木工活计,他正用刨子和刻刀做着几个模型,那是太子所熟悉的榫头形状。技艺高超的匠人,不用一颗铁钉,便能将形态迥异的木头榫接起来,做成千变万化的形态,而浑然一体。这老人笑而不答,手里动作更加灵活,不多时便用木头拼出了个物什来。那东西环环相扣,驱右而左动,像是纺车,又更加精密。
“老人家,这是什么?”太子忍不住问道。
“这是,龙骨水车。”老人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所以说得很慢。他拿起一杯水,放在低处,手摇动了那模型,只见龙骨水车吱吱呀呀转动起来,翻板链轮转动,将低处的水带到了高处,汩汩倾斜下来。
老人哈哈大笑:“龙骨车鸣水入塘,雨来犹可望丰穰。”
“奇哉奇哉,都说水往低处流,原来也能向高处走。”太子双目放光,对这模型爱不释手,一迭声地称赞:“老人家,您能把水逆流而上、引到高处,那能不能让木鸟飞到高处呢?”
老人笑道:“这有何难?”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样物什来,在太子眼前一晃,就又收了回去。
太子眼角余光瞧见那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黑色木鸟,只不过轻巧许多,做工精致,打自己眼前过去的刹那,那翅膀似是扇动了几下!
他既惊且喜,忙道:“老人家教我!”
老人答道:“教你无妨,不过,我在此间有些个活计,比你这木鸟急上许多。你需得帮我把此间事情做好,也好让我瞧瞧你的木工手艺如何?”
太子喜道:“极好极好,老人家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不知——老人家尊姓大名,怎么称呼?”
老者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老朽姓宋,表字长庚,曾是我家乡那处的教谕,也算是个先生,公子若不见怪,叫我宋先生就是了。”
屋里厢忙忙碌碌,俱落在屋外两人眼中。
“这位长庚先生,手下是有真功夫的,”在窗外静观了全程,冯素贞颔首,“自前朝以来,读书人皆重经史,想不到宋先生竟著成了少有的实学之书。自沈括以来,可谓八百年来第一人。”
天香笑道:“宋先生前几年在宣府协助总督督造红夷炮,这两年朝廷和察哈尔停了战,才退到怀来隐居。他是官身,也是匠人,我还道你晓得了宋先生的身份会说我胡闹。”
冯素贞摇头:“公主,我可不止是个状元,我还摇得一手好骰子!昨夜我将宋先生的书翻看了一遍,涉猎颇广。世上万事,一旦做得精了,道理都是相通的。公主苦心为太子殿下寻来了这位老师,希望能治好太子的迂。”
天香早就知道自己的兄长并不愚笨,否则不会有前生十年的勤恳治政。只是此时太子的心智仍迂在童年的梦魇里,不能自拔,除了做木工活,其他都不能入他的心。张绍民先前将他圈在府里时曾请了老木匠为他讲解民间疾苦,但毕竟只是些皮毛,巧匠虽通民情,终不如有识之士懂得天下之道,何况宋长庚当了几十年的教书先生,格物育人再适合不过。
前世宋长庚的《天工开物》风行到了京城时,皇兄已登基三五年,而彼时长庚先生已作古,皇兄谈及此事难免憾恨。今生天香特意记得这么一件因由,特令单世文这个包打听南下南直隶打探宋长庚的行踪。
对于天香的请求,宋长庚满口答应,表现出令人意外的热忱。天香二人没费什么工夫,就请到了这位名师。
太子之事,天香考虑得甚是周全,叫冯素贞不得不叹服。怀来距离京城不过快马一天的脚程,却毗邻九边重镇,百姓多是自宣府来的,饱受战乱之苦,近两年才因着与口外开市安稳下来,民生凋敝,百业待兴,往来商贾众多。因着多年困顿,本地百姓多是信佛,欲仙的道家反是不显,在此地没什么耳目,也便于太子藏匿。
天香与冯素贞进屋给太子送饭,顺道和太子寒暄了几句,见太子一门心思要跟老人学手艺,便不再赘言,随他去了。
两人出了房门,正看到一剑飘红的高大身影。侠士倚墙而立,奔驰了一夜,虽得了休息脸上却犹见倦意。天香看着他疲惫的模样,心下歉然。冯素贞察觉两人情态,道:“剑兄风尘仆仆而来,此刻想必疲累,还是多休息阵子。新院子里什么都缺,我与单世文去买些器物家什,公子不妨陪着剑兄喝杯茶吧。”
天香晓得她是故意避开,笑嘻嘻道:“小厮多买些酒肉回来,许久不见义兄,我是要陪他喝上一杯的!”
庭院内,天香与一剑飘红相对落座,久久静默无言。
终于,天香率先动手为他倒了杯茶:“剑哥哥,你对我兄妹的恩德,天香无以为报。天香敬你一杯茶,聊表敬意。”
一剑飘红刀削一般的脸颊仍是木然,眼中却露出些许暖暖的笑意,他将天香倒的茶一饮而尽,木木吐出三个字:“很好喝。”
天香笑眯眯道:“怀来城里没什么好茶,这茶是我前几天在路上和驸马一起采了竹叶做的。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这竹叶也能泡出这么好喝的水来。”
一剑飘红重新喝了口那没什么味道的茶水,舌尖淡淡的清香带着涩味,竟让他有些难过,但他依然沉沉点了点头:“那就好。”
天香眉飞色舞地讲起了她在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