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一样了。
他清醒了半世,偏偏糊涂在这一件事上。他从来知道富贵如幻梦,不能久长,却又生生将晋郎推回那一场幻梦里,自诩是为了晋郎锦绣前程。
他何曾能料到,这横亘了几百年的大清王朝,竟也有破亡的一天。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忽然都变得荒唐可笑,枉费了这一番相思疾苦。
他抖开水袖,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的是春光明媚,却字字啼血。
寒冬未尽,院中桃树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在风中兀自摇曳。
穿着西式制服的军人进驻北京,也带来了阿玛的死讯。说他固守前线,死得英勇,虽是敌人也叫人敬佩。
晋恂在牡丹楼豪饮一宿,不省人事。海秋虽未曾见过郡王,仍然悲伤不已,加上外界的种种变数,心中惶恐,在家啼哭不止。
他安顿好晋恂和海秋,到郡王府正是清晨。王府上下挂满了白布,映着皑皑白雪。进到府中,四处都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他望着满园凄清的雪,很多从未想起过的小事涌上心头。从小,父亲便常常驻军在外,每次回来都带些小玩意儿给他们,画着老虎的小葫芦,七层透雕的象牙小球,每人都有一个,谁也不曾遗落。
父亲总说,晋容,你要好好念书,将来去留洋,看看洋人到底念了些什么书,才造出这样威风的火炮来。
他一颗眼泪也没有流,因为他实在无法设想这会是真的。一定是消息错了。小厮随时都会推开那扇朱红的院门,父亲就在门外,翻身下马,大氅翻飞在身后。
“贝勒爷,福晋醒了。”侍从来唤,他这才从回忆中猛然惊醒,匆匆起身。
母亲像平常一样,早膳之前要先抽一管芙蓉膏。她脸上没有半分悲伤,缓缓吹出一口烟,语气竟有几分欣然:“幸好你阿玛是在皇上退位前走的。他若知道自己戎马半世,到头来江山却叫人夺了去,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晋容一愣,眼泪才头一回盈满了眼眶。是啊,于军人而言,为国捐躯,总好过亡国之辱。
“我倒是想就这么随他去了,不问后事。可你虽然已经成人,到底还是叫人放心不下。我便再苟活几年,再看看你吧。”母亲躺在烟榻上,像说着最寻常的事情那样,冷冷地说着生死。
“额娘说的是什么话,”晋容垂下头,“您是一定要长命百岁的。”
“晋容啊,”母亲缓缓撑起身子来,肃穆地看向他,“从今往后,你就是咱们王府上下的一家之主了。无论国家前途如何,你要行得正,坐得端,断不能有辱你阿玛的名声。”
那个男人。那个严厉而又和蔼,一生戎马,如闪电一般疾驰在沙场,大氅翻飞的男人,也是将年幼的他扛在肩上,满面笑容,在香山赏枫的男人。
晋容跪了下来。“儿明白。”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满城青色的旗。
明晃晃的剪子捏在手里,咔嚓一声,留了二百六十八年的辫子落了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原本是停在这里的,但是写到这里发现还能再接着写下去……
停更几天,慢慢往后写。
卷二:海上花
第12章 海港
码头弥漫着汗水和海的腥味,人流熙熙攘攘,往来如织。
晋容刚走下码头就看到海秋在人群中冲他招手,一身浅紫的刺绣旗袍,配月白短褂,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一朵粉白珠花别在蓬松的发髻上。
他笑着走过去。海秋已经雇好了工人,由他指了方向,起身到船上去替他搬行李。
“先生一路辛苦了,”海秋娴熟地挽住他的胳膊,“我就住在外滩的花园饭店,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我再邀几个朋友替你接风洗尘。”
他拍了拍海秋的手背。“夫人考虑得这样周到,我都不好意思先问你讨几个生煎吃了。”
海秋剜他一眼。“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想吃生煎还不容易么,叫佣人去买便是,又不耽误你休整。给别人听去,还以为我是如何亏待你了。”
两个人谈笑着,各自坐上了黄包车。车夫见他们难舍难分的模样,明白是小夫妻小别重逢,多的是贴心的话要说,两辆车也走得格外近些,好让他们说个痛快。
“大哥身体还好吗?”海秋问。
“忙得很,一刻都闲不下来。先是当了铁路公司的股东,又折腾着要办什么学校,说要推行西方的高等教育,狂妄得很。”
海秋掩着嘴笑起来。“往后大哥当了校董,咱们可得把嘴缝紧些。一不小心把他吃喝嫖赌的故事泄漏出来,还得惹学生的笑话呢。”
“可不是么。”
海秋的目光忽然垂下去,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额娘走的时候……留了什么话么?”
“说你嫁到我们家,没过上半天好日子,要我好好待你。”晋容答道。
海秋摇摇头。“我倒没受什么苦,可怜她老人家,亡夫又亡国,谈何容易。”
晋容见她神情低落,转开话头:“她还说,叫我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家里多的是鸦片膏,可别到街上给人擦皮鞋去。”
海秋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掏手帕擦了擦眼角。“咱们额娘,可真称得上是个奇女子。”
晋容叹口气,点了点头。
黄包车停在花园饭店门外,两人挽着手乘电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