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桑陌的艳鬼并不反驳,微侧过头,精心勾画的脸静静隐在烛火之后。待议论声止住后,方才续道:「猎户确实享尽荣华,可惜死得凄惨。」
缓缓飘来的阴云将圆月完全遮去,天边不见半点星辰。艳鬼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阴恻恻的笑容绽开在嘴边:「他是暴心而死。」
贪欲太大,终于连心都包容不下,于是只能任由欲念将心撑破。
「你道天帝会甘心忍下这口气?」扫了众鬼一眼,桑陌正要开口。
猛然间,刮起一阵阴风,飞沙走石,如厉鬼号哭。破旧的庙门被吹得「啪啪」作响,阴风带着忘川之水的冰冷寒意直灌心底。胸膛却剧烈起伏,越来越喘不过气,喉头里有什么东西要跃出来,压迫得眼含煞气众鬼情不自禁地颤抖。
突然降临的黑暗里徐徐绽开了颜色,红的,银刃方刺入ròu_tǐ时所迸溅出的鲜红。直到贴上脸颊,才发现,原来是花瓣,来自彼岸。
「呀——」有人分辨出这花意味着什么,惊叫一声,迅速消失在了黑暗里。
叫声此起彼伏,众鬼纷纷逃逸,不一会儿,庙中就只剩下了艳鬼桑陌一人:「居然是你。」
灰色的眼瞳中有什么一闪而逝,桑陌摇了摇头,对着无际的黑暗,徐徐将故事说完:「天帝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最终,天降魔星,亡了楚氏。」
风势渐小,遮挡住明月的阴云终于散去,浓墨般的黑暗如同那阵突如其来的怪风一般莫名地淡去了,一切仿佛不曾发生。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艳鬼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消失在了破庙外。
城北有处大宅,据说曾是前朝某位王爷的居所。只是不知为何,自从前朝亡国之后,这里就再无人居住,年消日久就荒废了下来。人们私底下流传,这里闹鬼,夜间曾有人亲眼瞧见一只脸色青白的白衣鬼在此间游荡,血红的口中还叼着半根淌血的手指头。
里面的人似乎习惯了桑陌的昼伏夜出,门半掩着,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低微的谈话声。
推门声惊动了堂上正交谈亲密的两人。其中一人见是桑陌,忙奔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
却是一个做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样貌并不见得出色,眉目之间反显出些憨实呆楞:「刚才刮了好大一阵风,我正担心你路上出事呢!」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围着桑陌查看。
桑陌任他绕着自己忙碌,瞥了一眼堂上的另一个人,问道:「南风,家里有客?」
言罢,顺着书生的牵引跨进门,转身时带起长长的衣袖,悄悄地将门槛上的红色花瓣拂去。
「哦,是啊,是个来这里游学的读书人。」两人进了屋,南风忙不迭介绍,「这位是空华兄,京城人氏。城中的客栈都满了,刚巧路过这里时刮了大风,就想在这里借宿一宿。表哥,你说巧不巧,他跟我一样,也姓楚呢!」
来人着一袭黑夜,眉目细长,黑眸,黑发,连冠饰也是墨黑。长长的发丝落在肩头,就和衣料上的暗色花纹纠缠到了一起。行动间,鬼气森然:「路过贵宝地,偏巧遇上大风,打扰了。」
嗓音微沉,好似话语间藏着只有彼此能懂的秘密。他抬起脸来对桑陌笑,锐利目光仿佛穿透搽敷在脸上的厚厚白粉,看到他真正的青白脸色。
「这是我表兄桑陌,不瞒兄台,在下自幼由表哥照顾长大。」南风热情地站在两人中间化解尴尬。
黑衣的来客配合地又微微弯腰揖了一揖,俊美的脸上半分阴郁半分怜悯。
「南风,去为客人倒茶。」桑陌低声道,垂下眼睛错开了来客冰冷的视线。
好客而纯真的书生匆匆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传来翻箱倒柜时茶碗碰撞的叮当声响。
还是这么莽撞。桑陌的嘴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来意不善的客人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回了原位。
而后——
「拜见吾主。」
空华,明明是鬼气森森的冥府之主却偏偏有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名字,殷红如血的彼岸花就是他的标记。冥主过处,百鬼惊惶。
「艳鬼?」鬼界中最放浪无耻的艳鬼同木讷老实的书生共处一室,倒是有些意思。空华的语气中带着玩味。
「是。」桑陌温顺地点头。他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向堂后走去,然后,「啪——」地一声,大概是茶碗掉到了地上。南风忙不迭地道歉,男人低低地笑。
一点一点地,始终跪在地上的艳鬼抬起头,细致勾画的脸上绽开一个露骨的嘲讽笑容。
远处,响起悠悠的箫声。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南风低着头边走边吟,旋即一个转身,哈哈笑开,「小弟愚钝,实在才疏学浅,只能拿前人的东西来糊弄空华兄了。」
房里的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整天凑在一起谈诗论道读书习字。南风个性憨直,又跟着桑陌住在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宅里,鲜少能和同龄人结交为友。这位京城来的空华公子不但学识广博,而且言辞亲切。他的出现让南风有些相逢恨晚的兴奋。
屋外的桑陌手里攒着几颗核桃,懒懒地倚在窗户旁,将两人的情态尽收眼底。
两天前,南风跑来结结巴巴地跟他提要把客人留下长住。
呆子,嘴上说着「请表哥拿个主意」,那双怯生生的眼里分明写满了千般万般的舍不得。桑陌眼皮子不抬一下,自顾自地修他一手长长的指甲:「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