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送来御前的人,各部都是查了一遍又一遍,故齐昱也懒得再关心他来自何方,是哪一年的进士,点了点头,董谦便自觉退下了。
堂中只留下个温彦之,齐昱瞧着,竟不由得想起了先皇来。
倒不是想起了先皇礼贤下士、君臣佳话之类,而是想起了先皇临终前说的一席话,讲的都是代代皇帝的交心之句。
“……做皇帝最难之处,便是行至每处必有人跟随。若是朝臣,不想见尚可不见,可朝起暮归总要见到的人,便是统录皇帝起居的史官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记录在案,一人之事,乃天下万万人之事。”
“世人皆以为皇帝是全天下最逍遥之人,岂知身为皇帝,也不可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否则史官一笔,长留青史——万民看顾,皆会指点,留诸后世,亦废英明……”
老舍人左堂贤是先皇留下的,早已通晓圣心。想必先皇也有暗地里发发牢骚、骂骂大臣的时候,此时往往不消他说,左舍人便会静静收起笔来,不做统录,待他说完,得解胸中一口闷气。
到了齐昱这儿,也只需一句“不必录下”,左舍人便会合上纸笺,这已是无边的默契。
默契……
不知这温舍人,究竟有没有这根筋。
唰唰唰。
齐昱闻声回过神,只见那温舍人正站在堂下,执着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笔是内史府人手一支的软碳,比起毛笔来更方便站立时抱笺手书,齐昱不是没见过。可唯有此了个木鞘,生怕把手指弄脏。
齐昱不由有些好笑,这就记上了。
隐隐约约的,四周萦绕着丝缕芬芳的香气。
齐昱皱了皱鼻子。
他十六岁起呆在关西军中,长在行伍之间,是简朴惯了的,素来也不喜在大殿上熏花笼,顶多散些草木气息,这是身边内侍、宫女人人都知晓的事情。
香气明显是眼前的人带进殿来的。
倒也不似其他花香那般忸怩、甜腻。
“温舍人,爱香?”齐昱一边拿起御笔点朱,一边问。
温彦之端端正正地又跪下,板正地说道:“回禀皇上,此乃内史府纸笺的香气,并非微臣身上的。”
齐昱奇怪:“左舍人从前,也没有过此香。”
温彦之道:“禀皇上,内史府存放史册、实录太多,笔墨气味过重,很是熏人。今春大家将御花园里落下的各色梅花滤出花汁,送去造纸坊混在纸浆里,故从三月起内史府的纸笺都换成了此种,正好借每季的落花,压一压笔墨味。左舍人说皇上不喜熏香,当职时便还用原本的旧纸。”
齐昱恍然,目光落到温彦之身上,笑:“谁的主意?”
“禀皇上,是微臣。”温彦之回道。
齐昱唤来周福。
温彦之仍旧木木地跪在堂下。
齐昱道:“赏。”
温彦之愣了愣,一时忘记要叩谢,待想起来了,立即伏身道:“微臣谨代内史府,谢主隆恩。”
可神色上,依旧是波澜不惊。
“起来罢,”齐昱心里叹了口气,继续批奏章,“内史府笔墨熏人,朕尚且第一回听闻。有劳温舍人想了法子,让众卿得以好受些。是朕要谢过温舍人。”
温彦之接了周福赏的一盘子碎金子,只觉沉甸甸。
周福和气道:“温舍人,您可坐在那边屏风后录事。”
温彦之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点头谢过,便静静地挪到了屏风后。
坐定之后,他仔细数起了盘里有多少颗碎金子。
周福:“……”三十两碎金子,至于吗?
齐昱余光里也瞥见了,简直觉得新鲜——
竟然有人拿了赏赐还敢当着皇帝的面点钱。
活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温舍人,”齐昱和蔼地出声,“可是嫌朕赏的不够?”
本是句帝王的玩笑话,可温彦之点完金子,却神容肃静,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回禀皇上,微臣只是为了记载属实。”
“……嗯?”齐昱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温彦之木然地提起笔,字字顿挫地补充道:“金银不动其本,乃为史也。皇上,今后之事,微臣还是会据实记载的。”
轰。
齐昱只觉一股无名怒火,直从丹田贯冲头顶,整个皇帝都有点不好了。
他尚未说话,那厢,温舍人已经唰唰地记下了。
——今后世人都能知道,他齐昱是个企图只用区区三十两碎金子,就收买御前史官的昏君。
第二章 【你这郎中莫当了】
齐昱在折子堆里忙活到后半夜,挨不住支着脑门睡着了。周福等梗着脖颈拼着一身剐,好说歹说才将他劝到榻上去睡了一会儿。
齐昱沉沉地就像晕了过去,却只觉得自己刚闭上眼,晨钟便打响了,像是掐着时辰不叫他休息似的。
今日有早朝。
挂着眼下两抹淡淡的淤青,他从榻上坐起身来,却觉得周遭似有一道灼热的视线直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