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越在意夏白眉,便越能佐证夏白眉所言非虚,今年夏白眉生辰之时,该当会亲去梅坞。
可若是周英帝当真因情切而加重病势,关隽臣又实在怕他身子不能支撑得住梅坞之行。
但事已至此,无论前路如何他都是不能回头的了。
关隽臣这几日来与京郊北百里外的虎骠营叶统领通了数封密信,终于夜半在城郊密会了一次。
事关重大,叶舒叶统领虽身居高位,却仍是孤身前来。
他一身漆黑的夜行衣,一张面上盖着黑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见到关隽臣,便双膝跪地,恭敬地:“叶舒参见宁亲王。”
要知他乃堂堂京郊八营的统领,哪怕面对着当朝亲王,本也是不需行此大礼的,然而关隽臣却也不惊讶,只是平静地看着叶舒。
叶统领当年不过是关隽臣麾下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小卫兵,后经关隽臣赏识提拔,这才从此平步青云,一路擢升至边疆军中的副统领,立下了赫赫战功,到了麟庆末年,更是被先帝提调至京郊八营的副统领一职。
要知长安的数只军队,周星卫自是最內围、最近天子的j-i,ng锐,然而京郊八营之中,英才辈出、更是拱卫大周权力中枢的强大武力,能任一营统领之人,不仅要有大才,要有军中说得上的功绩,更要在朝中有靠山。
关隽臣正是叶舒的靠山。
“叶统领,深夜能赶来与我在此相会,有心了。”关隽臣负手在后道。
他不说路途辛苦,只说有心二字,显然是意有所指。
叶舒沉默了片刻,跪着一抱拳,低声道:“王爷重托,叶舒定当万死不辞。”
关隽臣狭长的丹凤眼淡淡盯了叶舒一霎,他眸色偏淡,因此也比常人显得更为疏离,更有天家贵胄的威仪。
“叶统领,本王此番,是承你的情了。”
关隽臣说着微微俯身,这才伸出手将叶舒扶了起来。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可是其中的含义却深重。
——他果然是没看错人的。
……
当年关隽臣是诸位皇子之中,在军中威望最盛、人脉最广之人。
要知当年边疆大捷,关隽臣受封冠军侯,他一脉下的多位军中英才都得以高升,十余年经营下来,鼎盛之时在大周军中的势力更是盘根交错,哪怕他亲哥哥襄王都颇看重这份威望。
只是后来襄王一倒,许多曾依附关隽臣之人倒也能够一叶知秋,一夕之间都纷纷与他也生分开来,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关隽臣深谙官场,对这些倒也算是习以为常,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是这一遭大浪淘沙,却也显出了许多极为难得之人。
叶舒便是其中之一。
他不仅未曾疏远,反而一连书了数封信笺劝慰关隽臣,襄王出事那一年,奉给关隽臣的年节贺礼,倒比往年还要丰厚些。
关隽臣善用兵天下皆知,却极少有人想过他也极擅识人。
其实这两桩事看似无关,实则紧密相连。
要知沙场上情势千变万化,稍有不虞便是性命之忧,知人善用这桩本事,不仅眼光要准、决断亦要快。
提携之恩不比其他恩情,若是骨子里凉薄之人,发达了也一切只当自个儿好运道,那也是无奈得很。
但是叶舒却不,当年关隽臣那一份慧眼提携之情,他没齿不忘。
这份忠义,关隽臣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中。
他终究是盘踞朝中多年的亲王,手里握着的底牌极多。
之后那几年,虽然在位的已是周英帝,可是关隽臣的派系仍能保得叶舒稳坐京城八大营,甚至高升至虎骠营统领一职。
但即便有诸多恩情在前,涉及谋逆这等大事,稍有差池,便是全家掉脑袋的事,关隽臣自问也无法确保叶舒会愿意追随。
但是若没有叶舒,旁人更是不行。
京郊八营,唯有虎骠营与梅坞相隔不到三十里。
于关隽臣来说,这便是天命所归——天命叫梅坞最近虎骠营,叫叶舒为虎骠营统领,天命叫他冥冥之中握住了一线生机。
“叶统领,届时出兵,定要以圣上被围困、前去救驾为由。事关重大,务必切记此点。”
叶舒站在关隽臣身畔,低声道:“王爷,此事没有回头路——您若是定了,便只有两条路走,您自己心中也明白。要么称帝,要么扶持皇子为傀儡,两条路虽然看似不同,可又实际殊途同归。前者迅捷却名不正,后者为长久计,但更漫长费力。但无论如何,叶舒今日追随的,只能是一位帝王。”
叶舒黑布蒙面,可是一双眼中神情深沉,好似一匹蛰伏在夜色中的狼。
关隽臣转头看他,内心却是一凛。
他忽然想起枯林中一别,晏春熙自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腰,哽咽着求他——“我不想你做皇帝。”
第四十六章
那一霎,关隽臣心中万般柔情与肃杀接踵而来,一时之间竟仿佛立于千军万马之中,不知该如何自处。
过了良久,他转头看向叶舒,平静地道:“叶统领,既来了,便是信得过本王。”
叶舒忙躬身执礼:“自然,叶舒识得明主,身家性命自然也一并托付给王爷了。”
叶舒这一席话厉害,后劲更是强。
关隽臣不动声色地回到了王府之中,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时,仍不禁翻来复起地想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