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炳麟在学问上之造诣,实有不磨之价值,士论目以“国学大师”,盖无愧焉。其言论及见解,深可重视。前录姜亮夫、孙思鹆骄来书,为《太炎弟子论述师说》,以饷读者,俾作研究章学之助。兹又得姜君由巴黎来书,于师说续有阐述,意甚殷拳,特再移录如下,公诸当世:
前书仓卒,不意有“相网无碍”之誉,愧甚愧甚。孙君举馀杭先生自书及亲自鉴定之言以为信鉴,较不佞为翔实。纟由绎文义,幸鄙说之无大违离,于本愿已足;不欲更有他说。惟近来读此文者,颇有误不佞为有所折衷。此四语之深浅,本不足为馀杭损益;然与前书初衷颇易,欲为误者一解,用再为申说,即杂引孙君所引各文为喻。
一代学人,自有其一贯之学术思想,此吾人所当知者。先生学术之中心思想,在求“救世之急”,《{艹到}汉微言》之所以作也。而其方法在教人不忘其本。不忘本故尊史,《春秋》史之科条毕具者也,故宗春秋。然今文家亦言拯民,亦未尝不言尊史,则史以何者为可征信?《公》、《稀范嘣右跹艄钟刂说,说人世惟左氏为最平实,而司马、班、陈皆衍其学,为数千年史宗。故凡先生微义,在于尊史,而左氏传为之ㄈ始,以其不为怪迂之说也。此十年前读先生书一得之愚,虽证验未具,而自信不诬也。此义既明,用以采量兹四语,则前书所陈,不待申言而明矣。兹再讠连讠娄析之如左:
一以今文疑群经今文家一般之现象,在杂揉阴阳五行家奇异之说。《易》《诗》不关史事,(此举大者言)《尚书》所事多在字句间,独三传异说最为奇诡,而《公》、《稀吩尤辔尤甚,以人事推之迂怪,所关盖不仅于礼乐制度之间。故自东京以来,三传之争最烈,“三统”“三世”之说,已令人迷惘,而“素王为汉制法”之语,实等俗世《推背图》、《烧饼歌》之流,大为不经,故先生之辟今文,亦以说《公》、《稀氛呶最(于公羊之说,则主弃董何而存其真。此于侍坐时屡屡言之)。而《尚书》次之,三家诗之异,盖已不甚过问,(此亦就量言)是则先生之辟今文者,盖辟其怪迂不近人情之说;非辟全部之今文,如南海之必以一切古文经为刘歆一人所伪也。此即孙君所引先生论汉学一段,已大可作吾说之证。“吴广、张角”之言,其微义讵不令人沉痛哉!故“以今文疑群经”之语,不佞所欲申说者,以为不可以辞害义。必欲明以章之,则或可申其义曰:“今则以今文怪迂之说疑古史。”重在怪迂,一语之真义,往往当贯其学说之全部。世或将以此词面之言概先生,而耳食不观全书者,将以此致疑矣。
至思鹁按语:“南海《新学伪经考》出”云云一段,为另一问题,更望阅者勿以与馀杭先生之说相牵合,则幸矣。
二以赝器校正史先生既尊史而又有所征信,自不容妄疑信史。本此一贯之主张,则以吉金先生者所以为不可,即海宁王静安先生,博涉群书,贯穿金石,其所论列,亦甚精谨,但读《观堂集林》者,无不能见之也)。先生所甚虑者,恐放者为之,而忘弃旧史ㄎ扯作崇也。然于吉金本身,亦相当承认其价值,一则曰:“以器物作读史之辅佐品则可,以器物作订史之主要物则不可。”再则曰:“今人欲以古器物订古史,第一须有精到之眼光,能鉴别真伪,不爽毫厘,方足以语此。”又曰:“钟鼎伪造者多。”(皆见孙君前文)其言之平实近人,虽强佼亦无可辩,孙君所引之证,较不佞前书所言为尤温婉矣!大抵世人于先生学行,有一种误解,少年有激论,中年有激行(即如孙君所记廷辱袁项城等类),而世又传雅谑之号,因以想像其学为戈矛森列,不意其为温婉平易,不伪不饰之学者也。
三以甲文黜许书经古文家多究心小学,故两汉经古文家几无一非小学家。先生于小学,沉雄劲伟,贯穿音义,有三百年来过人之处,然于字形则不甚究心。甲文之要,则专在于形体,其事遂大相左。且甲文形体又与秦篆殊,亦因与汉人所重订之经典文字殊。此事既与尊史之见不相腼合(以其必改史以就甲文故),又与己所持之音义一贯之见相面格,而征之载籍,又“无足信赖”,故先生辞之,语无游词,则致疑于龟甲兽骨之存在,盖必有之结果。孙君所引两文,皆足以证前书“先生疑虑,晚年仍不得解”之语,惟鄙说有“泛涉甲文,以默契于我心,而出之以谨严”云云,似稍不合。或因不佞于甲文有偏爱,先生知其集习不能解,故因其器而施之教欤?
四以臆说诬诸子此事前书既无所陈,兹亦无可辩说。
总之,先生除甲文外,其他三事,皆决无偏执之意。意有急舒,言有畛界,此不佞所为争辩者也。
上来所陈,皆本于先生之意以立言,是非自当有归于至当者。不佞于先生之学,欣佩无既。然尚有一言不能不为世人告者;先生治学之歆向ve与今世学人不相合,此亦不容为讳。近世治学之歆向,在于求“真”;而先生生治学之歆向,在于求“用”于救民。苟异词以明之,则求真者在无我而依他起信;求用者在为我而求其益损。求用者在不离故常(离故常则不可用故);而求真者或且毁其根株。此中并无绝对之是非。此意不明,则论先生者必不免不诬妄,而拥护之者,亦未必得其本真。此前书所以综合先生之学,标二旨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