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偌大的燕京,每日有人来,每日有人去。
“殿下,您可知朱安县?”送走王老先生后,待众师兄弟都告别之后,方知昌却不急着离开。
“师兄何必如此生分?一口一个殿下。”周菀接着道:“师兄所说,可是曾经的铁矿甲天下的朱安县?”
“不错。”方知昌点点头。
周菀思忖片刻,方笑着问道:“师兄此行,不单单是为了送别老师吧?”
方知昌爽朗一笑,“殿下聪慧。”
“师兄有事,不妨直言,我们是师兄妹,本就比旁人亲近。”
“我数月前迁任淮阳府尹,却在一月之前遇到一桩异事。”
周菀挑挑眉,“看样子,这桩异事,与朱安县相关。”
“殿下有所不知,三年前朱安县发生铁矿坍塌之事,伤亡重大,后上朱安县上报朝廷,言明铁矿因经年累月的开采,已经挖空了,故而才会引发坍塌之事。”
“挖空了?”周菀蹙眉反问。
“朝廷派下来的人也核实了。”方知昌脸色有些奇怪。
“朝廷的人下矿核查了?”
方知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这个,倒是不清楚……”
“那多半是没有。你要说之事,可是与这铁矿有关?”周菀一脸肯定。
方知昌点点头,“淮阳府治下阳西县白云镇王家村,与朱安县矿山不过一山之隔,一月前,接到下面上报,说王家村村民常常听到不明巨响,一开始村民风声鹤唳,还以为是天降惩罚。”
“那是?”
方知昌年近四十,为官二十余年,本是城府极深的一个人,此时提起矿山,却是眉头紧蹙,面色凝重,解释道:“是有人在采矿,阳西县县令是心思细腻之人,又不信鬼神,听闻这件事,他没有敷衍塞责,而是派遣了一队衙差,前去调查此事。”
周菀抬了抬眼皮,轻咦出声,“那这阳西县县令可是查出来是什么人在采矿?”
方知昌默了片刻,似下定决心一般,道:“采矿之人,身着官衙缁衣。”
周菀抬眼,眼神锐利,笔直的看向方知昌,“师兄所言当真?这种事情可开不得玩笑!”
“这种事情我如何敢开玩笑?”方知昌神色肃穆,接着恭敬道:“初时,听闻此事,我与殿下一般反应,但据阳西县县令上报,矿山早已封山,却仍能见到隐约人影,他派遣的衙差一连查探数十日,日日都有身着缁衣之人在那山上采矿。除此之外,那与矿山一山之隔的王家村,自年初不知从何处而起的传言,说矿山上有一只老虎,吃人不眨眼,村民们听信传言,故而轻易不敢入山。”
周菀若有所思,“师兄似乎倾向于认为,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偷矿行动。”
方知昌看着眼前面容稚嫩的少女,略显风霜的脸上没有丝毫轻视,“此事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自专。”
此时送别亭内只有周菀和方知昌两人相对静坐,身边仆从皆在亭外不远处候着,外人看着两人,只当是师兄妹叙旧,便是福慧,也没有多想。
“师兄的意思,我懂。可单凭你的一面之辞,不足以取信。”周菀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
方知昌犹豫片刻,抬手从衣袖中取出两物:一方矿石,一纸文书。
铁矿石成人拳头大小,在晨曦的浅阳中泛着赤红的色泽。
周菀打开那份文书,字迹苍劲有力,除了落款徐茂行三个字外,皆是一排排的红色手印。
“这些全是那些入山探查的衙差的手印。”方知昌解释。
周菀皱了皱眉,“你本可密折进京,却偏偏要跑这一趟。”
“此事错综复杂,下官唯恐遗漏先机。”
周菀深深的看了方知昌一眼,“那你找上我,是做什么?”
方知昌不避不让,坦然回答:“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周菀轻笑一声,“师兄莫非欺我年少?觉得我好糊弄不成?”
方知昌察觉到少女语气中浓浓的不信任,不疾不徐的道:“殿下出身高贵,心性豁达,实为良主。”
“我一个闺阁女子,可当不得一府长官的投诚。”周菀语气波澜不惊,恍若在谈论今日天气一般。
“殿下不是普通人,下官不会看错,谁又敢说,身为女子,不能主宰沉浮?”
周菀抬眼看见迎着晨曦的巍巍青山,“恭维话人人都爱听,可若是当真了,那就是真蠢了。”
隔着茶烟袅袅,少女的面容显得有些失真,方知昌微微愣了愣,“我出身寒门,二十四岁科举入仕,勉强称得上一句少年得志,为官十五年,见过形形色色之人,出身高贵的,瞧不起我这样的,同是出身寒门的,却多相轻。”
“师兄也说,为官十五载,你已自成大树,何必学那藤蔓,做攀附之态。”周菀轻声劝解。
方知昌神色大震,喃喃出声,“自成大树吗?”
“时间不早了,今日事多,就不能多陪师兄了。师兄所言之事,我会如实上报。”说罢,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有下一次了。刚刚所说的话,我亦会当做没有听过。”
“殿下。”方知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周菀的眼神制止,“多谢殿下。”
“徐茂行,倒是个人才。”周菀低声自语,说罢便将杯中清茶尽数饮下便转身离去,却没有看见身后方知昌嘴角的笑意。
“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