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六月,多地久旱不雨,飞蝗蔽天。
米价飙升,流民满道,死尸遍地,穷乡僻壤百姓易子而食,糟粮腐渣以珍珠相换,临道树木皆被剥皮枯死,原野之地尽成黄土沙堆。朝廷设厂施粥,奈何日争食者千万,无济于事。
大明朝如危楼广厦将倾,人无温饱而失去纲常lún_lǐ之仪。
玉宇琼楼施粥,月娘照碧皆倾其所有,饥荒刚发之际,尚有酸秀才愤恨道“不食秦淮不义之粥”,到最后,纷纷破布尘土掩面上秦淮乞食。
秦照碧手中的馒头被狼狈逃难的流民争抢一空后,突然有些落寞地站在原地,视线中这些满面尘土的灾民,哪一个从前不是合家融融?一色灰土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清爽亮目的颀长身影,她心中咯噔一下,差点认不出蓄须的陈光义。
“我一介文人,不能为国舞刀弄枪,只好自请调来此地赈灾,也算不辱皇恩。现在想来,老话说得真对,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轻叹一声。陈光义的眉眼不再似从前淡雅从容,平添略显老态的忧愁。国仇当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做什么呢?只有空叹息。
“那我岂不是更无用?我这双手啊,只会弹点琵琶解解愁,还不是会被骂作‘淫靡之音’。”秦照碧这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不过是聊以自嘲。但真正脱口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陈光义皱眉敛容,一副内疚自怨的样子,低声道:“碧儿,你心里还在怨我。”
秦照碧摇摇头,确确实实是发自内心的摇头。但在陈光义眼中却是另一层意思,他又道:“我们和解吧。碧儿,我娘已经去世三年了,她临死前还叨唠我把你找回来……她老人家只是脾气倔,心里还念着你。”
秦照碧突然沉默了,哑口无言,心里连答话的词都凑不出一个。她突然想起许显纯,那个心狠手辣的人,她不敢相认的父亲。也许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心里想起他第一次用到“父亲”这个词,他不是心里没过她,但他又懦弱地不敢认她。
她曾经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连他被斩首也不愿前去祭拜,可现在想起他,却又觉得对不住他。
陈光义没有想到,她会说:“你让我再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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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九年的时候,金国大汗皇太极称帝,将国号“大金”改为“大清”。
清兵如狂风席卷大明国土,铁骑踏裂江山,震动万千百姓。与“闯王”李自成队伍如双拳挥向苟延残喘的大明,弃明投清降李者逐日增多。
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在国破家亡之际,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保全自己的性命。对于一些人而言,尊严就如男人的头发,不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不痛不痒地剪下。
秦照碧没有想到的是,在万千流民中狼狈出走的,居然有曾经艳绝秦淮的媚生姑娘。芸娘一身褴褛匍匐到玉宇琼楼门前时,谁也没有认出她。毕竟她从来光鲜亮丽,谁也不曾见过如此肮脏落魄的她。一张口吐出的不是婉转莺啼,而是破木门吱呀的怪叫声,像猫爪子般挠着听者的心。
照碧是第一个认出她的人,将她扶入大堂,洗脸擦身,梳理乱入蓬麻的头发,看她双手捧着馒头,狼狈地往嘴里塞着,好像饿了三辈子的人,只顾把干瘪的肚子填满,嚼着吃着,两行眼泪突然冲刷下来,含着未嚼烂的馒头抱头痛哭。
直到月娘前来,芸娘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侯爷、侯爷要投清了。”芸娘口齿不清地囔囔道,声音嘶哑,“我不肯去,别人说,那群蛮子比qín_shòu还可怕,糟蹋女人的时候还会咬下一块肉来。侯爷说,我若不肯去,就把我卖到窑子里。我跪下求他,把头都磕破了,要他放我回来,我会给他更多银票……”
“我把首饰银票全给他了,一路乞讨回秦淮,我的脚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路,都烂了,但我想,我不能死,爬也要爬回来。”
月娘抱着芸娘的头,痛惜道:“不怕了,好在回来了。有月姨一口吃,你就不会饿着。让那个臭男人见鬼去吧,活该以后被一刀刀划死!”
照碧决定随陈光义回京师那日,瞥眼望见琼楼上,瘦弱愁容的芸娘抱着琵琶倚坐栏杆旁,苍白瘦削的脸上抹着浓妆,不但不能使她面色回春,反而更添枯瘦之感。街巷中泥垢堵塞,流民卧地,面黄肌瘦,匍匐如蝼蚁,而她手中的琵琶弦却弹奏艳曲,只是这昔日柔艳之曲今时听来,却是别样的凄婉。
一路上他们都胆战心惊,生怕流寇突然袭来,更怕遭遇叛军。照碧在应天都已听闻,自称闯王的李自成攻破洛阳,杀死福王,并将福王的肉与福王府的鹿肉一同烹煮,名为“福禄宴”,光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要是那些叛贼突来抓走陈光义……她简直不敢想象,挽着陈光义的手不由得收紧。
他嘴角浮现一抹淡笑,抚了抚她的手背,心里突然感到满足和欣然。但他也明白这种情绪来得不是时候,特别在这国破家亡之际,哀鸿遍野之时,但他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对她笑一笑。
许显纯当年被斩杀后暴尸街头,等家人前来偷偷收敛时,早已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