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大多数村寨都没有人烟,房屋的窗口上堆满了鸟粪。狐狸和黄鼬在屋脊上站直身体,冲着大队的兵马翘首张望。它们孤独得太久,已经忘记了人类的危 险。偶尔在道路两旁看见麦田,杂草却生得比麦子还密。也不知道是麦田的主人无心打理,还是那些麦子本来就是野生的,根本就不会被收获。
以前程名振带领兵马从狂野中走过,心里并没觉得它有多荒凉。那时他是劫掠者,土地有没有产出并不需要关心。而现在,他却是在努力地寻找一片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同样的景象看在眼里便生出另外一番滋味。
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注1而这份罪孽很难说到底是谁造的,官府将张金称百姓逼得失去了活路。揭竿而起的张金称们 则来了个玉石俱焚。越是战乱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越艰难。百姓的生活越艰难,越容易起来造反。如是循环往复,用不了两三年,城市便化作了废墟,村寨就变成了 坟墓。
而把这些荒废的土地再利用起来,远比破坏时困难。还没等走到目的地,段清、张瑾等人已经感觉到了前途的渺茫。为了打消张金称的疑心,锦字营只带了两个月的粮草。如果他们无法尽快找到充足的补给,届时张金称只要把粮草供应切断,大伙就得乖乖地回去任其。
直到接近洺水县的时候,他们才看到了第一缕炊烟。非常淡,若不是因为傍晚的阳光太璀璨的话,那点单薄的炊烟几乎被众人忽略。程名振派了三百名骑兵赶了 过去,堵住了县城的通往外界所有出口,最后也不多堵住了千十号人。并且个个面黄肌瘦,身上绝不像有什么油水可榨。程名振从中找了个年长的老汉,和颜悦色地 询问了几句。对方吓得结结巴巴,好一会才说明了身份。原来他们也不是本地人,逃荒逃到这儿,看到荒废的城池,所以就大着胆子住了下来。如果好汉爷们不高 兴,他们可以连夜搬走,把收集起来的所有家当都留下,只希望好汉爷们高抬贵手,别把大伙全杀光了,断了几家人的香火。
你们那点儿家当,还是自己留着吧程名振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表示安慰。我再给你们留一千斤米,你们拌着野菜熬粥喝,也许能坚持到秋天
好,好汉爷不,不用。老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哆嗦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又憋出了半句,好汉爷不要我等的孝敬,我,我等已经,已经感激不尽。怎,怎能再要好汉爷,破,破费
说着客套话,喉节却不住地上下移动。显然是受不了那一千斤米的诱惑,内心深处正在做激烈的挣扎。
留着吧,大人少吃点没事,孩子别饿坏了程名振挥了挥手,低声命令。这伙人都是外地流浪过来的,按理说死活都与他无关。但他的心情却没来由地感到压抑,压抑得几乎无法透气。
谢,谢,好汉爷老汉立刻跪倒于地,咚咚咚地直磕响头。周围衣衫破烂的百姓见此,亦跟着跪了下来,叩头念佛,感激不尽。
走吧程名振叹了口气,回头招呼弟兄们继续赶路。队伍才开始移动,方才那名老汉却又膝行着凑了上前,好,好汉爷
有事么程名振带住坐骑,皱着眉头问道。
没,没事老汉吓得哆哆嗦嗦,差点瘫在地上。半晌,见程名振没发火,终于又鼓起勇气,以颤抖的声音问道,等,等秋天收了。好,好汉爷要收几成的利息
注1:出自曹操所著蒿里行。
利息,什么利息程名振被问得一愣,旋即意识到老汉把自己刚才施舍给他们的粮食看做了放高利贷,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补充,算了,给你们的,不要利息。
好,好汉爷那老闻听粮食皆为白送,眼中非但没有占了便宜的欣喜,反而愈惶恐。其余正在等着分米下锅的百姓们见老不话,也不敢动,眼巴巴地望着程名振,目光充满了迷惑。
怎么了程名振有点儿不耐烦,皱着眉头反问,有话你尽管说,别婆婆妈妈的
好汉爷能,能留个名号么老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横下心来问道。如果好汉爷留下名号,我等日后逢年过节定然焚香祷告,为好汉爷祈福
算了,算了你们这点人,能有什么收成程名振心里既厌烦老的啰嗦,又感动对方的忠厚。速度。一千来斤粮食,听上去不少,分到这些流民手里,每人 还不到一斤。就算熬了粥一天一两吃,顶多也就是坚持十天而已,实在为杯水车薪。但就是这滴水之恩,对方却依旧不想白拿,总试图回报些什么,以证明其尚未彻 底沦为乞丐。
你别挡道就是报答了。闪开吧,爷们还急着赶路呢张瑾在一旁看得不耐烦,冲上前低声叱责。
老被他恶言恶语的模样吓了一跳,不敢再坚持,站起身,拍干净膝盖上的土,然后长揖及地,老朽姓刘,是这帮人的族长,大恩无法言谢。速度。好汉爷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们地方,尽管派人回来招呼一声
走吧,走吧,走吧,真啰嗦几名亲卫像驱苍蝇一样驱赶。
老被连推带搡赶致路旁,大队人马穿过死亡的城市,继续前行。直到离城二里多远了,偶尔有人回头,却现老依旧带领流民们站在路边上,望着大伙的背影频频作揖。
他倒是个难得的实在人段清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