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说明程家兄弟脑回路确实比较简单,看世界也相对美好,当真就一点没怀疑李顾是怎么吐成这样的,只当他吃了个大亏还忍了下去。许寄文却不傻,过不几天把李顾拎小鸡似的拎到天台去,让他老实交代。李顾没想到这老书生这么有力气,如果说在这里他真信得过谁,大概也就是许寄文,于是和盘托出,还很主动地坦白自己先前也干了一次倒卖的活计:“老师对不起,我知道我现在主要精力应该是放在学习上,我就是……就是……反正我以后不这么干了。”他本来不必提家中如何困难,只是怕许寄文好不容易愿意跟他讲解的心又没了,才捎带说了宁川的情况。
“……就是这样的。我以后会好好念书,先不急着讨生活。”李顾这话越说越轻,他说完抬头问许寄文:“老师,我读出来,真的有用吗?”眼里满满写着期盼,他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许寄文猝不及防,真的有用吗?这句话戳了他的心。
许寄文没回应李顾,自己低着头丢下他走了。
意义
许寄文十八岁不到开始教书,到如今已经教了一茬又一茬。最开始他也怀揣着了不起的理想。后来呢?后来慢慢就跟世界上大多数热情和梦想一样被消磨了。他有个敬重的老校长,那人以前最喜欢说:“我就不信了,这世界上还真有教不好的人吗!”他嗓门洪亮,一开口无人敢跟他争。最后在开学典礼上被高年级的混混用石头砸破了脑袋。
许寄文年轻的时候像个炮仗,他曾经冲到一个女生家里痛斥让她辍学的家长,然后把人带回到教室。那个女生长得黑瘦,成绩普通,但朗读课文的声音很好听,发音标准。许寄文想,也许她将来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播音主持人,他每次都让她站在讲台上带读。他看着那个小女孩慢慢变得自信笃定的样子,自己亦觉欣慰。毕业的时候许寄文在每个人的毕业照上都写了不同寄语,希望他们可以有了不起的人生。
过了四五年,他又送走了一届,新一届也快毕业了。许寄文搬了新家,回家路上打算称点卤菜。一个身形走样的妇人在摊主旁边帮忙,见到许寄文惊喜地喊:“许老师?”许寄文愣住,多半天才从她的五官轮廓里辨认出人,他想起了教室里那个每天带头朗读课文的女生,迟疑道:“你……”
“我初中毕业就没读啦,现在跟我丈夫做生意。”女人有些羞赧地跟他说起近况。摊主长得挺胖,一听是妻子的老师还很热心,要多给许寄文加一条鸭腿。倒是许寄文自己落荒而逃。
他可以跟困难抗争,但是他无法跟平庸抗争。
他想他教书有什么用呢,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他以为那个普通话很好听的女孩子会继续读书,会走出这个县城,会去做什么更体面的营生,可是她没有。他以为自己改变过什么,可事实是她的父母在对待子女的教育上依旧愚昧而偏颇,没有让她接着读书,她也没有坚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看起来是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嫁人生子的安排。他只能替人抗争一时。可生活是一辈子的事,他渡人这么一小段,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去跟头被打破的老校长说这个意思。他教过一茬又一茬,青春期的学生本身就难管,倾注了心力去教又如何,过个几年成了人,也只是一群平庸的大人。
老校长的脑袋恢复是恢复了,就是之后思考和行动都有点慢,他想祭出自己那句名言,可惜已经叫不响。许寄文打那之后就不太愿意教,老校长规劝他多次也没叫他提起劲头,于是老人家做主,找人把许寄文放到了一中去,说让他冷静冷静。许寄文把这看作是老校长对自己的惩罚,可他不愿服软,他觉得自己没错。
谁能像老校长一样头都被打破了还能去做个终生的理想主义者呢?热血也是会凉的。
这么多年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他收集那些写得好的学生作文,总希望有一天里面能出一两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那些乍现的灵光最终都被生活消磨,机灵的,内秀的,可爱的……少年人。最终都变成了差不多的大人。
他有时候甚至想冲上去问,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前你写出过那么漂亮的作文啊,你以前念书的时候那么聪明啊,你怎么了但他没法开口,也没有人回答他。许寄文觉得自己可能病了,不是病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执念呢?
那就像一个病人那样去生活好了。到了一中之后学生更难管,讲不听,骂不服。许寄文索性把对于教书的热情和执念连同自己身上那点活气一起抽离了出去,开始学会把班里的学生都当做萝卜头,没人指望萝卜成才,他无所谓地去教,也无所谓结果。
他都快习惯这件事了,可是他看到了李顾。也许他早有不甘,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备课笔记就是证据。李顾的出现给他心里的那颗种子下了一场雨,被克制的念想又蓬勃地生长起来。
今天李顾把他问住了,他不得不再次去直面这个先前将他打败过一次的问题。
许寄文下了班去买酒,路过那个小菜摊去切点卤菜。一个丁点大的小男孩围在妈妈身边打转,手套上沾着油的女人一边给客人递东西一边教他认人听见了,打趣说:“哟你普通话还挺标准。”那女人闻言很高兴,她把手套摘下来,将头发捋到耳后:“那是,我念书的时候老师还让我带读的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仿佛闪动着奇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