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下楼后,郑飞鸾抄起茶杯,喉结上下滚动,连热汤带参片囫囵吞枣一口饮尽,接着把茶杯重重拍在了案上。
他低着头,烦躁地抻扯自己的头发。
刚才……他大概是疯了吧。
父亲给的两条路,他想也没想就选了第二条。当他说出答案时,郑弘明高傲笃定的面具崩碎了。
他当然知道父亲拿久盛来威胁他,是抱着百分之百的信心的。
只有l。
争胜斗狠的天性铭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使他们个个都有极强的占有欲,是自己的,就决不会轻易相让,尤其“权力”这种人人垂涎的珍宝。久盛不是孩子的玩具,今天让出去,明天商量商量还能讨回来。它牵扯到太多盘根错节的派系,又涌流着千丝万缕的利益,一旦拱手让权,只怕郑飞奕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拔除郑飞鸾的势力,栽培心腹,彻底断了他回来的可能性。
久盛这扇门,出去容易,进来难。郑飞鸾做了三十年继承人,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但他依然固执地选了第二条路。
郑弘明离开前给了他一个极差的评价,说他“缓急不分,轻重失衡,决策者大忌”,他却觉得走第一条路才是真正的昏招----向信息素低眉折腰,难道就能证明大丈夫能屈能伸吗?不,这只能证明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
一个身处高位的时刻被o牵绊,万一消息走漏出去,有人借机绑架了o
那还谈什么完美的决策者?
郑飞鸾的自尊心贵如琉璃,也脆如琉璃。这种身不由己的屈辱,他容忍不了。
喀啦。
隔墙一声轻响,郑飞鸾猛地睁眼,下意识僵住了揉发的动作----是木质躺椅被什么挤压、连接处拉扯摩擦的声响。
里间有人?
他立刻扭头看向书房侧门,果然不出几秒钟,一个温文儒雅的男人拿着书走了出来。男人靠在门边,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眉眼略弯,朝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郑飞鸾一下站了起来:“爸?”
“嗯。”
燕宁朝他点点头:“坐吧。”
郑家二楼的书房是个套房,分里间和外间。外间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还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明亮宽敞,沙发、桌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里间主要用来屯古籍,略显狭窄,郑弘明很少进去。但里间有个雅致的小阳台,最适合读书消遣。燕宁便摆了一把躺椅在这儿,夏听雨,冬观雪,春秋养花木。
刚才父子俩进来的时候都在气头上,谁也没顾得上往里间看一眼,于是当他俩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时候,燕宁就坐在躺椅上,闭着眼,捧着书,安安静静听完了全程。
郑飞鸾一想到对话全给听去了,不免紧张起来。燕宁倒是落落大方,微笑着道:“你们两个不亏是亲生父子,根深蒂固的思维,像得出奇。”
他走到茶几旁边,搁下了书。
烟灰缸里还落着几簇余温尚存的灰烬,他便连灰带缸一齐丢进了垃圾桶,见旁边还有一包拆了封的软烟,半点没留情,也顺手扫了进去。
“我记得你也抽烟?”他看向郑飞鸾。
郑飞鸾摩挲着指尖:“偶尔吧。”
“趁早戒了,别跟他学这些。”
燕宁打开窗户,被雪絮洗过的空气清清爽爽地灌进来,带着一点凛冽的寒气,吹去了落在墨兰叶子上的烟灰。
燕宁这才算是满意了,坐回沙发上,舒坦地给自己斟了杯参茶。
他穿着薄毛衣,外头套了件浅棕的羊绒马甲,年纪已经不轻,腰身的线条却依然漂亮。他在渊江大学教了二十年古代文学史,镜片下的一双眼睛温润从容,似乎永远不会生气,眼角生了几条鱼尾纹,浅浅皱皱的,平添了岁月遗留的柔和感。
燕宁慢悠悠喝着茶,嘴角噙笑:“弘明这个人呢,我就不说他了。几十年了,渗进骨子里的坏毛病,我不指望他能改掉。但你呢?郑飞鸾,你怎么回事,也不把”
这番话的谴责意味相当重,尤其燕宁本身还是一个o。
郑飞鸾急忙道:“爸,我没有!”
天知道他最敬重的人就是燕宁。那些身外的安全感,譬如地位与财富,确实是郑弘明给予的,但他内心的安全感,尤其是孩童时期的安全感,则完完全全是由燕宁一个人赐予的,他怎么敢不把燕宁当人看?
他正欲辩解,燕宁却知道他要说什么,慢慢摇了摇头:“我是指,把每一个o都当人看。”
“我……”
临到舌尖的说辞被抽去了支架,散得不成句。
郑飞鸾讲不出话来了。
“假如你不认识我,剥除血缘关系、长幼关系,单凭我们各自的性别,你会愿意抽出十分钟,坐在这里好好听我讲话吗?”燕宁问。
不会。
郑飞鸾清楚地听到了内心的答案,沉默着没作声。
于是燕宁笑了:“你看,你的尊重是有条件的,它基于一种冷漠的偏见:我抚养你长大,你足够了解我,才使我区别于其他的o,得到了和你----和一个平等对话的‘特权’。在这一点上,你活脱脱就是弘明的翻版。他年轻时当我是花是鸟,唯独不当我是一个有对话价值的人,即使我教的课年年都最受学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