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看了应周一会,才开口道:“……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嗓音沙哑到像是喉咙里破了洞。
应周叹了一口气,果然。
妖生人之子已是困难重重,饶是楼琉衣也要花费几千年的修为才能保住孩子一命,更何况是人生妖之子?开天辟地数千万年,应周也只听说过一个,便是敖夙龙君在凡间留下的子嗣。
然龙族天生妖力深厚,繁衍力较之其他妖类强盛数倍,蜘蛛却寿命短暂,半年一死生。即使是妖妖结合生下的孩子,活下来的也是少数,更何况这个孩子是半妖呢?不仅这个孩子活不久,只怕这个孩子的母亲也已经……
“是碧落姑娘?”许博渊突然发问。
阿朱面上一怔,显然是意外于会在许博渊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但这反应已经足够说明,许博渊的猜测是对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许博渊问。
阿朱缓缓抬头,面无表情道:“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许博渊蹙眉,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虎毒尚不食子。”
阿朱的表情再无变化。
这句话他是第二次听到,第一次是他杀人取玲珑心的那个雨夜,从蛟王繁烨口中。第二次是现在,从许博渊这个凡人口中。
第一次听到时,他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动摇的。并非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是为了那个美丽温和的女人,那个为了能替他生下孩子,将一颗颗来自同族的心脏生啖食下的女人。
而第二次,他平静无比。
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就在昨夜,被他们的孩子自内而外,活活撕裂了腹部,血流而亡。
曾经风华绝代,却死得毫无美感,身体因为被孩子吸干养分而迅速枯萎,只剩下那双曾经一颦一笑就足以诉说万般柔情的眼睛瞪大着,即使里面已经失去了光,还是固执地看着他所站的方向,不肯闭上。
应周与许博渊对视了一眼,问:“碧落姑娘呢?”
阿朱冷漠而阴鸷,“死了。”
虽然已经猜到结果,但应周还是愣了愣,因为阿朱的语气实在太过冰冷。
入凡已有半年,他接触了很多人,也接触了一些妖。他以为自己看了许多,已经渐渐开始理解,却突然发现,其实他还是什么都不懂。
他遇到了李郎二毛这样的骗子,也遇到了许婧鸾这样真心待他的朋友;遇到了孟拓这样会伤害他人,却对家执念深重的人,也遇到了皇帝这样看似和善,实则对血缘近亲防备打压的人。
他也见了形形□□的妖怪,无论是妖还是人,都有太多复杂矛盾,令他无法看懂。
就像阿朱,提到碧落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并非虚伪,然他明知强行生下这个孩子的结果,还是没有阻止碧落,甚至是,他明明知道结果,还是执意如此为之,令碧落送了性命。
又或者更近一些,他也看不懂许博渊。看不懂许博渊对他时而冷漠时而关心,也看不懂他时而无所顾忌,时而退步不前。
他看不懂,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亦无法明白他们作出选择的理由。
应周越过阿朱,望向他背后京城那飘摇的金光,再次叹了一口气。
许博渊不愿做皇帝,那就不做。
他从不觉得谁就一定要为天下苍生负起责任,许博渊也不该承受这样大义凛然的担子。只是这样一来,如今这最后的一点屏障就一定要守住,至少在下一位龙子诞生前,他要为他守住。
化古扇挥开的刹那,阿朱反应飞快,他张开双臂腾空而起,自他背后伸展出四条比婴儿身上更粗壮的黑足,以不可目测的速度伸长,向着应周所在横削了过来!
“小白!”应周低喝一声。
白虎与应周心意相通,这一声还未落下,他已电光火石,身影几乎化为一道白色闪电,朝着许博渊腰腹狠狠撞去,将许博渊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金石相击的巨大声响接踵而至,许博渊推开白虎自地上坐起,就见应周平举着化古扇,扇缘冷光犀利,上面隐约附着一层银色的流动光芒,扇面嗡嗡作响。
雪花,或者说风,都被他吸引,在应周身旁绕城了一个圈,缓缓旋转。
阿朱四足中的其中一条,断在应周面前,喷洒一地墨绿色的浓稠液体,堪比刀锋犀利的足尖还在痉挛。
那一瞬间,许博渊有些恍惚。
应周身上褪去了往日温和,被一种无形的气势所包裹着,他的目光平静悠远,仿佛眼前一切再寻常不过。那是他仅仅见过一次的,在应周查看孟拓尸身时所表露过的,居高临下的,属于上位者的姿态。
不需要任何光影,他只是这样站着,就是这天地间不可战胜的神祗。
“阿朱,”化古扇上再次涌起银光,应周问,“给我下咒的人是你?”
阿朱还未开口,应周又摇了摇头,“不是你,你的道行不够。是谁,繁烨?魑魅魍魉,还是鬼王?”
——应该也不会是繁烨,蛟龙虽是蛇类所化,却已经接近于龙,擅用雷电术法,却不会精于mí_hún与诅咒这类剑走偏锋的术法。
况且他与繁烨交手时,繁烨曾提到过一个“他”,应当就是那个指使竹澜引他去为许婧鸾破咒,趁机将诅咒种入他魂魄中的人。
阿朱沉默不语。
他收回受伤的那条腿,一手握住剩下的半截,忽然发力,竟将那腿生生从根部扯了出来,表情从头到尾,连眉心都没有动一下。
粘腻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