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赫戎不喜欢旁人靠他太近。
天已深暗,惨白的月光铺在赫戎的身上,尽管步履缓慢,但他的脊背挺直,藏着久经沙场的军人气节,是寂夜中一棵刚毅的孤松。
一个将死之人,还在坚持什么呢?
祁重之忽然觉得,自己这次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明目张胆地诓骗赫戎来“治伤”,实则是为了多掌握一份胁迫他的筹码,他是不清楚赫戎到底犯了什么病、病情到了哪种程度、是否可以治疗的,但赫戎清楚。
他清楚,但还是跟着祁重之来了。
为什么?
为了让他彻底死心,别再穷追不舍地纠缠了吗?
所以宁愿听大夫又宣布了一遍自己的死讯。
——还是说,他其实也希望能从济世峰的大夫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赫戎突然停下了,祁重之一头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他后退一步,揉着鼻尖,小心去觑赫戎的神色:“你……”
一个正当大好年华的人,却清楚自己至多再活不过一年,这一年里,还要每月在折磨中度过,这对当事者究竟有多残忍?祁重之不敢想。
何况他还利用过这点,曾经对赫戎……
“这个结果,你满意了?”赫戎倒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是凶手,那我不久后就会死。”
如果他不是凶手,那就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赶紧该干嘛干嘛去——总之就是别再跟他耗了。祁重之懂他的意思。
扔下这句,赫戎没有上马车,而是往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去,摆明了是打算在这儿跟他分道扬镳。
祁重之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说他还有嫌疑吗?那证据呢?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赫戎就是凶手,只是通过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分析,于是想当然耳了。
如今冷静下来仔细考虑,倘若赫戎当初随便给他指个地点,蒙他说把《剑录》藏在了那里,他恐怕真的会一股脑儿地冲过去找,期间以赫戎的能耐,逃跑个千八百次都绰绰有余。
仇恨真的能让人丧失理智,非得有件同样惨烈的事情在身边出现,才能使他暂且移开抠进针眼里的心思。
“喂!”眼见赫戎渐行渐远,微显蹒跚的步子似乎透着几分疲乏,那种疲乏扎进祁重之眼里,他垂在身侧的手重重一攥,忽然道,“……对不起。”
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街道上很清晰。
赫戎的脚步戛然顿止。
因为他先前打心底里认为赫戎本身就是穷凶极恶之辈,所以也想过,即便将赫戎误杀了,那也是在为民除害。
可他的穷凶极恶,是相对大珣而言的。
两国的战事从有史以来就很频繁,大国欺压小国,小国活不下去,进而骚扰大国边境。真要追溯哪方先开始挑的头,还不如去琢磨到底是先有的鸡还是先有的蛋。
古来名将,多半都身不由己,上不达圣名,下不通民心,夹在当中作烙饼,翻过去是帝君猜忌、三尺白绫,翻回来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一把忠魂总归要成枯骨,还得被后人说三道四,拿唾沫反复鞭尸。
赫戎虽然算不上忠魂,但也曾为自己的族民日夜祈祷,为自己的国家拼死征战。他是敌国将领不假,但要杀也该是大珣的将领来杀,还轮不到祁重之这个闲人动手。
“对不起——”祁重之真心实意道歉,“我不应该这么做。”
那头赫戎已经停在了某处拐角,半个身子都隐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另半边于是渡上了一层寡淡的月光,虚无缥缈地浮在他冷硬的肩膀上,仿佛想把黑暗里的那半边也一并拖拽出来,但苦于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祁重之无来由的一阵心慌,急躁道:“赫戎!”
他禁不住往前跟了两步。
赫戎的身影随即一闪,最终消失进了拐角。
祁重之停下了。春夜干冷,背后的马儿从宽鼻中嗤出滚滚热浪,钻进祁重之的脖子里,冷热交替,他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突然明白了刚刚心慌的缘由。
是他把赫戎从深山老林里给坑出来的,倘若现在放任不管,那么不管是赫戎被官府抓走,还是他发病时对身边人无差别的攻击,只要是因为赫戎而发生的意外,岂非都将有他祁重之的一份责任?
他不能让一个顶着要犯头衔的病患肆无忌惮游荡在大街上!
……
赫戎身无分文,当然没有客栈可住,他跑惯了荒野平原,也住过半年的隐秘山林,对中原的城镇却是半点儿也不熟悉,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街道与建筑绕得他昏头转向。
在第四次经过同一家打烊的包子铺时,赫戎放弃了漫无目的的乱转,在避风处坐了下来。
他有点儿困了,还有点儿饿。
那种累是发自心底的,掺杂着腹部针扎似的锥痛,让他的太阳穴一阵阵嘭嘭跃跳。
但他已经习惯疼痛了,所以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单纯的不想再动。
他精疲力竭地把头轻轻靠在墙上,望向天空稀疏的星星。
三…五…八……
李大夫的话在脑海里不期然冒出来——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如同怪物,生利爪,伤人亦伤己。”
十九,二十……
我快死了。他数累了,闭上眼睛平静地想,死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些闪闪发光的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