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祀迅速的避了过去,他闪身下床,立在床尾又低着头站了数息,才抖着声音咬牙说了下去:”你──去的远些,别让我找到你。"
祥祀声色俱厉,近乎狰狞,余庆却是一下懂了。
他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 * *
世人皆道新君圣明,大度爱民,然而满朝百官都知道当初祥祀当初挥军夺嫡,杀进宫墙的姿态有多凌厉狠辣。古今帝王,没有一个不执着的,平日再如何明理宽厚,实则都是一类人,天子天子,这天下之物,都是天子纳在手里的玩意儿。全天下的人都只道弱冠登基的君王性情冷静沉稳,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却少人知道一般七,八岁的孩童想要的不外是小木马小木枪,官贵家庭的娃娃贪心些,撑死了想要白虎白孔雀也就顶天了。
然余庆记得一次恶战霸后深夜后,毛帐外寒风挟着冰屑,帐内祥祀捻着烫热的酒壶子对他说:”子涯,你可知道我八岁就决定这天下总有一天是我掌中之物。"他仰头喝干了酒,眼睛映着火光,明亮灼人。”我会是个好皇帝,定能叫群臣百姓皆打心底视我为真龙天子。"
若是叫当年老臣听见,大约每个人都只会哈哈一笑道:”这娃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心。"
余庆那时却只想”何等贪心,常人要的是权势珠宝美女黄金,祥祀你要的却是人心。”
做帝王的人,骨子里都是贪婪的,那般贪婪执着生在他们的骨血之中,凡是想要的,无论怎么都要握在手里了才能安下心来,否则便如一根刺卡在了心头上,怎么也舒坦不了。便是这般性格,才叫他们成就一世霸业。
祥祀骨子里的野心贪婪,只怕是古今帝王之最。
思及此余庆一时只觉百感交集。
他以往只道祥祀对他有兄弟情义不假,然则祥祀生来帝王性格,对帝王而言除了天下又有甚么舍不下?儿女情长兄弟情义也不过过眼烟云罢了,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到祥祀此时对他确有几分真情,一时心上酸甜苦辣涩,辨不出滋味来。
他心道此时正该谢恩,趁机速速退去──可他喉头发涩,看着祥祀扭曲的神情,两条腿竟像灌了铁水,一步也迈不动。
祥祀看他不动,咬牙低喝了声:”还不快走!莫非真要朕──"声音干厉,竟隐隐有种穷途末路的味道,他低喘了几口气,死死截住后半句,深吸口气,猛的一转身重重捶了下床柱。
从余庆角度能看见祥祀绷得紧紧的肩膀微微垮了下去,抵着床柱的手臂正止不住地颤抖,背脊跟着粗重的吐息声音剧烈起伏着。
连面对血光漫天、遍地残肢都能面不改色的大将军,忽地便被当前天子赤裸而微弯的背影震住了,他转不开眼珠子去,只能怔怔站着。
余庆和祥祀相识的的岁月占了大半辈子,祥祀不是没有脾气的人,然而即便年少张扬的时候他纵使一旦发起怒便如狂风猛虎,叫人胆寒;却也不是随意发怒的性子;待到当了皇帝,更无一次不是怒的有理有俱,怒的恰是时候。现下这般反复狼狈的样子,余庆也是初次见到。
余庆不知道自己在那站了多久,忽地听见祥祀的声音。
“──你走吧,子涯。"祥祀身形未动,不知什么时候平静了下来,只声音深处还有些紧绷,更多的却是破釜沉舟的安静。他绷着肩背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儿,背脊随着安静下来的呼吸声响缓缓地一起一伏,像是湖面上的一叶扁舟。
余庆呆呆看着祥祀背中那道凹陷的脊柱,他想起年少初遇时他常与祥祀共乘一马,那时祥祀御马之术高他不知多少,自然是祥祀掌疆,他则贴于祥祀身后,使尽全力抓住祥祀,只怕一个松懈被颠下马去。
他身量较祥祀矮小许多,紧紧抱住祥祀腰身之后,耳朵正好平贴祥祀后心。
祥祀爱一面溜马一面说话,北疆风大,祥祀大约也未曾想过他真能听见,天南地北甚么都说。时而说幼时母后疼宠,时而说他愿天下无战,百姓安居;时而自言自语近日战况激烈,自省无能……,又道待他领兵,定得身先士卒,保得手下兵士性命。
却不知当他紧攀祥祀后背,在后心那儿附耳上去,声音便格外清晰;塞外宛如咆哮的风吼声全叫祥祀挡在身前,他耳中只有祥祀声音,一字一字,直灌入他脑袋里。
那时余庆心想:”这人的背后,说甚么也要护得周全──"
他是个执拗娃娃,果然前半辈子自无眼刀剑下护得祥祀后背无虞,只管挥刀向前;后半辈子守住祥祀背后道路,叫祥祀后顾无忧。
送上脑袋,卒于内廷,本是最后一步。他这一死,能叫祥祀再无后患,可……
“子涯,你走吧──"
余庆忽然心口剧痛,腿脚忽然失了力气,两个膝盖发软,几乎撑不住身体。
他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仍存着私心。
余庆自觉对祥祀怀抱恋之情前便知祥祀心怀天下,亦知祥祀必能成一代霸业,莫说两人皆身为男子,便是女子,一时情爱再如何激狂又是如何,能一直叫祥祀放在心上、放在眼中的,从来都是这大若天下。
因此他一开始便未曾怀抱念想──直到方才,余庆都是这般自认,然方才祥祀怒语相驱宛如当头棒喝,把他敲了个清醒。
他竟是隐隐期盼为祥祀的天下献命。一来他能成就祥祀心中所想的宏图霸业,二来隐隐之中还有一份隐晦心思,连他自己都才明白过来──若是以